第二十四章 各鬥法門
道靜法師一語出來,滿場靜寂,個個翹首以盼。
這句乃是本經出自西晉月氏國三藏竺法護譯《佛說海龍王經》裏的一句,無論大乘、小乘佛教都視此經為基礎教材。
道靜禪師乃是護國寺的首座禪師,又是上屆佛法大會最終獲勝的名僧,眾人隻道他要講解什麽深奧晦澀難懂經文的釋義,不料道靜禪師一聲輕咳後卻說了這麽淺顯的一句,眾僧不由愣住。
又覺得今日佛法大會,大王及各國使臣皆在,道靜禪師講這一句,隻怕是要由淺入深,從簡入繁,慢慢講來,一時間滿場靜寂,個個仰首看著高台,眼見道靜禪師僧袍飄飛,期待著他的禪機妙語。
坐在中央的大王閉了閉目,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敲著椅背。另一側自王後以下,眾臣麵色各異,都將目光凝向法台上的道靜禪師,這家夥做什麽?怎麽隻說了一句就不說了?這佛法大會恁地枯燥,又不能聽聽小曲看看小舞,煩死了,快說啊快說啊……
台下護國寺的眾僧也都在麵帶微笑等著,道靜禪師是此次他們寺中代表,下麵要講出來的定是石破天驚的名句,果然一出場就震懾四方,將那些什麽建國寺寧國寺統統鎮住,快說啊快說啊……
清音一手托腮,目有期待看著台上那個遙遠的身影,這和尚怎麽唧唧歪歪停在這裏不說了?快說啊快說啊……
“我觀今世,能斷一切諸惡道苦之法,皆出布施。布施者,上取王尊,下拾凡庶,雖有千鈞之功,又或螢蟻之力皆可用之。且其薄本厚利……”道靜禪師賣夠關子,果然開始洋洋灑灑說起來。
清音以為道靜禪師講的是高妙經文,心想,啊啊啊,果然深妙,好像自己抄的經文裏就沒聽過後麵這幾句呢!不對不對,這禪師指定佛法高深,自己是初來咋到,沒有聽過看過這樣的經文也是正常。好好聽!仔細聽!
聽著聽著覺得似乎不對,怎麽在前麵的一排排和尚頭一個個都轉了過來,貌似好像似乎是朝著自己這裏看來?
清音左看看右看看,見坐在前排的法雲不知何時已經朝左邊挪了挪,法明正不著痕跡身子不動屁股悄悄的往右邊挪,再再前排的清塵正在竭力地努力地將碩大的胖腦袋用力地向下去向下去。
自己的麵前,不知何時已經露出一個小小的空區,眾人的目光便從四麵八方向這裏湧過來。嘩啦啦,那目光似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一波又一波的湧來。
法台上,道靜禪師微笑著,“阿彌陀佛,今我佛門生財有道,自今日始眾生普渡雨露遍灑,凡入山門求取經文妙法,佛典釋義,皆要布施。”這話一出,不止是台下,連遠遠在場邊聆聽的庶民百姓陣列也傳來陣陣竊笑。而那些王族以上則一個個冷了臉。
尼瑪!又來了!想賺點錢咋這麽難!這錢進口袋還沒捂熱呢!又有人橫生枝節了!清音臉色也冷了下來。
前麵道靜禪師說話,她以為是經文裏的話,聽了半懂不懂的並未深思,但道靜禪師後麵的話卻是直白,矛頭直指山門賣佛教用品,清音一聽就立刻明白了。
這邊安國寺方陣裏空思禪師站了起來。他是安國寺的講經禪師,此次佛法大會早已由空智法師指定由他領頭挑戰和接受各寺的挑戰。
此刻道靜禪師端坐台上,不講解經文釋義,卻將矛頭指向安國寺山門前萬眾矚目的布施,又是天子眼前,一個說不好,就是安國寺的覆滅之際。空思禪師義不容辭,立刻站起來就要說話。
不料道靜禪師見空思禪師立起,連眼角也不向他瞄一下,仰首向天,神態倨傲,“我觀方才貴寺掌門信符由一個小僧懷中掏出,想是空智大師高足,安國寺厚望所寄,不如由這位小僧解答。”
空思禪師麵色一變。他心知清音乃是入寺不久,又是掛單僧人,入寺便受傷不曾參與講法,雖然法台上露出驚鴻一瞥,受主持器重,負責佛法大會籌辦,卻隻是財物管理,並無僧職,這道靜禪師不知為何盯上這小和尚,但這眾目睽睽之下,又不能說清音與本寺無關。就算說清音是掛單僧人,依著方才當朝和大人的話,也是要算安國寺一員的。
空思等安國寺僧人後知後覺,才發現原來和大人自當日受辱,一直將此事牢牢記在心裏。當時當日隱忍,後來扣住大王的撥款不發,讓他們以為已經是和士開借機報複,一個個放鬆了警惕。卻在今日萬人注視之下,用這樣的計策逼得清音不得不出麵,果然是睚眥必報,一出手就要置清音及安國寺於死地。
一念及此,當真是急得汗都冒了出來。
安國寺諸僧同空思禪師一樣的心思,清塵等人更是著急,暗悔剛才應該替清音遮擋些。但現在悔之晚矣。
道靜法師現在是以論經講禪的身份問話,方才和士開和大人在法台上說此次佛法大會,不論身份資曆,不論本寺或是掛名僧人,都可參與。此刻眾人目光灼灼盯著清音。隻等著這個方才將掌門信符送到空智大師手中的小和尚要如何反駁了。
清音暗暗叫苦。她知道這接受挑戰的一方並沒有資格推卻。不管勝敗,需得講出自己見解才可。而安國寺作為大會主場東道主,空智大師前晚便已經在寺中說過,此次無論如何,就算說錯,也不能臨戰退縮。更加指定由空思禪師領頭。
現在……清音看了看站在身側不遠處的空思禪師,對方向自己作出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原來佛門不喜械鬥,便是經文比試也是以一對一,道靜點明由清音作答,若是空思禪師搶先回答,便是安國寺自行認輸了。
空思禪師雖不知清音對經文知道多少,但想他多少也是道明禪師的愛徒,又被空智大師器重,也盼他能語出玄機勝過目空一切的道靜禪師。
清音目光四轉,一瞬間似乎又回到那日法堂上被空禪法師逼問的時候。隻是那日還隻是寺中諸僧盯著。今日卻是萬眾矚目,上有天子森然的目光傾軋,中有朝臣貴族玩笑譏諷的淡漠眼光,下有百姓好奇疑問的注視,不容錯失。
道靜禪師高高坐在法台上,見再次站起來的是一個瘦弱小僧,看年齡不過十四五歲,麵容清越端麗,倒更似女尼一些。他受人指示定要挑出方才送信符的人的出來比試,原以為能接了掌門信符的定是安國寺舉足輕重的人物。方才看著清音上台送信符,隻見到後背,此刻正麵看來,竟是這樣一個年輕小僧,不由心裏詫異,目光一怔間自清音身上掠過轉向大王方向,目光在那裏一凝,又立刻轉了過來。
清音正麵對著道靜禪師,對他目光所注之處看得清楚,但那裏護衛林立,方才清音在台側送掌門信符,見到是大王,王後,和士開和蘭陵王等人都在那裏。道靜究竟是受何人指使,一時根本看不出來。
她心中微沉,道靜禪師在法台上已經又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若是這位說不出,隻管……”他口中要清音認輸的話還沒有說出,就見清音一手微抬,遙遙作出一個下按動作,竟然要回答了。
清音手掌下按後又緩慢上翻,以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微笑著問道靜道,“禪師看我這是何勢?”
初來安國寺,清音見寺中百座佛陀坐像,姿態各異,刻意研究過佛像的手勢。此刻她不答道靜的問話,手掌微伸,纖細修長的手指伸在身前將眾人眼光都吸引到自己手上,擺出的卻是和施無畏印時所配合的與願印反問道靜。
這與願印乃是佛像中常見手勢,僧人皆熟,便是百姓也對這手勢看的眼熟,道靜心下一笑,覺得這小和尚是故弄玄虛,當下灑然一笑,“自是與願結印。”
清音唇邊綻出微笑,手掌利落縮回,在嘴巴邊上輕輕抓撓,一個標準的撓癢癢姿勢。這個姿勢,不但無賴調皮,還有點出人意料。修長手指撓在紅唇邊上,當真是唇紅指白,萬眾矚目之下,令人覺得這就是一個小和尚不經意的小動作。
半響,久到所有人都看清楚清音的動作,她放下手指,“所謂布施,施者有福受者有恩。譬如手指,結法印,又或撓癢,皆由所看目光來判。”
清音不會打禪機,也不可能熟悉所有經文要典,她隻能盡量用自己的方式來讓大家了解自己的話,盡量說得淺顯明白。清音臉上一抹狡黠笑容,眾人隻覺這小和尚麵目清秀有如女子,卻智計機巧不讓老僧。
那道靜禪師上屆大會乃是最終勝者,又豈會輕易認輸,眼皮一翻,立刻道,“佛渡有緣。似這等暴斂貪財,卻如何是方外之人所行之事。”
“阿彌陀佛,佛法萬丈,不沾俗塵,自是非常人,行非常事,又豈有定規?”清音肚中腹誹,麵上含笑,手掌合十於胸反唇相譏。一抹霞光自自斜刺裏射來,映在後殿層層琉璃瓦之上,經過轉折再射在殿下眾護衛金光閃閃的金槍尖上,再自槍尖棱麵射向對角,恰恰映在清音微笑自若的臉上。
這一刹那,流霞若彩,萬眾目光灼灼,恰好她說出‘佛法萬丈,不沾俗塵’一句,當真是飄然若仙,有如神佛轉世。不但對麵目光緊盯她的道靜禪師看傻了眼,便是周圍所有圍觀的人也都是齊齊失聲。
驀地一個笑聲突兀響起,笑聲低沉卻蘊含著無盡雄渾之力敲破這萬眾凝目的瞬間,“好!好一個‘非常人,行非常事’!”
這聲音一出,清音渾身汗毛一炸,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正是方才在僧房長廊製住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