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月下一諾

穆曼君和付雲景陪著阿公吃晚飯。

這麽多年,誰都沒有見過阿公這樣高興的樣子。

再威嚴的大佬,卸去那層身份,隻不過是個渴望天倫之樂,闔家團聚吃飯的老人。

“曼君,最近在穆家有沒有受欺負?”阿公問道。

穆曼君搖了搖頭。

“你就是太軟弱!”老人的語氣充滿憐惜,他看向付雲景,“以後要好好保護妹妹。”

穆曼君看向端正坐在那兒的付雲景,笑著說道,”小哥哥待我很好。“

她總是這樣客客氣氣一副做客的樣子。

女孩兒的聲音嬌軟,說話的樣子讓付冬青的心頭湧現無限柔情,很多年以前,他還很年輕,躊躇滿誌,身為軍閥獨子整日裏忙著談判打仗,很少有機會陪著妻子和付容徹一起吃飯,所以付容徹後來才與他那樣生疏。

付雲景俊眉星目,身為少年卻氣度沉穩。

穆曼君年紀雖幼,卻有不俗的舉止儀態。

付冬青說道:“這裏本就是你的家,雲景是你哥哥,若是以後外公不在了,你記得還有你哥哥在,斷然不會讓你受委屈。”

穆曼君聽著抿嘴笑了,外公這句話無疑是她今後的護身符。

她是船運世家穆六少穆晨南的女兒,穆曼君的親生母親是付冬青獨女付容華,她當年為了嫁到穆家去,跟生父付冬青幾乎是決裂之勢,誰知道嫁過去後,穆晨南花花大少性子不改,到處沾花惹草,兩人之間鬧得很厲害,付容華生了女兒半年後出車禍就死了,葬禮辦的很是冷清,而穆晨南不足三月就另娶了妻子。

穆曼君就在這樣尷尬複雜的環境裏長大。

穆晨南的父親前後有四任妻子,穆晨南本是二房的獨子,一直頗受其中,當年獨占鼇頭在穆家呼風喚雨,可是如今早已成了昨日黃花,再也沒受過重用,隻在現在掌家的穆晨遠手下做著個經理。

穆家家大業大人丁興旺,各方鬥法層出不窮,穆曼君自小在那樣的環境裏耳濡目染,沒有眼力勁和心機那是不可能的。

付雲景是與她血緣親近卻又完全陌生的少年,可是他對她並不是表麵上的客套,也沒有骨子裏的生疏。

相逢於幼時是一種幸運,因為他們可能擁有更多純粹的感情。

素媽仍舊在一旁侍奉,一般她絕對不會多嘴主家的事,可是昨夜她照顧穆曼君入睡,對她打從心底裏憐惜。因著從前的舊事,穆曼君在穆家身份尷尬,早早就很懂事。

素媽當年去穆家送東西,回頭看到身後跟著的那個怯生生的小女孩,她不過五六歲大,穿著一身偏舊的裙子,充滿期盼地看著她。

穆家仆婦急忙說道:“十七小姐,你怎麽跑出來了?”

素媽一眼就認出穆曼君來,她和母親長得很像,當年付容華由素媽一手拉扯大,情誼深厚。後來付容華英年早逝素媽比誰都要傷心,她生氣的就是當年讓小姐走火入魔似的非要嫁的穆家人。

因為付容華去世的消息讓夫人傷心過度,沒過多久也跟著去了,付冬青一直對此有些忌諱,覺得是女兒不懂事害死了妻子,這些年對在穆家的穆曼君也不多問,隻叮囑她定時前去看看,可是穆家一直都攔著不讓見。

當穆曼君怯生生地看向她,眼睛水汪汪如同碧池清泉,素媽心頭一顫,叫道:“曼君小姐!”

她上次見她的時候她還沒有長開,現在已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穆曼君雙手搓|弄著衣角,揚著頭可憐巴巴地看著素媽,低聲道:“你見過我媽媽嗎,她們說你是媽媽那邊的人,你來就會把我接走……”

素媽並不是個普通的仆婦,她是夫人的貼身仆婦。

夫人去世後,付冬青對她也頗為禮敬照顧,她當年也隨著阿公和夫人經過動亂的歲月,雖是女流之輩,卻幹脆果決。

付冬青出了名的護短,手下人也是一樣,素媽當下直截了當地問道:“陳媽,方才我說想見見見曼君小姐,你不是說曼君小姐去中心學畫畫去了嗎?每次我來要見曼君小姐,你們都有諸多借口,是不是等我回去跟阿公稟報,你們穆老爺子才肯讓出曼君小姐的撫養權?”

陳媽尷尬地笑著,嘴上卻仍在打哈哈:“以往這個時候是要去中心學畫畫的,誰知道今天竟沒去。快去把看著十七小姐的采藍喊過來問問怎麽回事!”

素媽過去牽著穆曼君的手:“沒去就沒去吧,帶我去見穆老先生,阿公很久沒有見到曼君小姐了,我得帶她回去一趟。”

當晚她就將穆曼君帶回了別院,這兩年穆曼君有了她的提點,越來越聰明伶俐,見機極快心地又好,付冬青見她如此懂事,也很疼她,穆曼君的日子比原來好過許多。

素媽一直以來最擔心的就是阿公去了之後,穆曼君身後再沒人撐腰,付雲景的出現讓她覺得由衷開心。

想到這裏,素媽抹了抹眼睛,道:“若是夫人在就好了……”

她見阿公神色一凜,接著說道,“是我失言了,此情此景讓我太過感觸,夫人以前很疼容華小姐的,也常常都在思念容徹少爺。”

付冬青低聲道:“你說得對,若是夫人在,見到孩子們這麽好,一定會很高興。”

他從懷裏摸出一塊懷表打開,凝神注視了許久,這才合上懷表遞給付雲景。

“收好,日後送給你的妻子,這是我們付家家傳之物。”

付雲景還是個少年,聞言臉色紅透,小心翼翼地接過懷表。

付冬青看了一眼穆曼君,吩咐道:“把夫人以前收的那個翡翠鐲子拿過來。”

素媽應了聲,很快就去取了來,當真是通透的上好翡翠,瑩瑩一片綠中蘊含著無限水光。

“曼君,哥哥有禮物你也得有,這個給你,是外婆的嫁妝,當時就說等你長大了要留給你的。”付冬青想起妻子當年微笑著說話的樣子,一時怔忪在了當場,神色極為落寞。

付冬青身體不好,吃完飯就覺得倦了,早早去歇息。

付雲景和穆曼君都住在荷園裏,兩間臥室挨著牆,兩個人又同上次般坐在亭子裏聊天。

夏季涼風習習,池塘裏荷花搖曳,付雲景穿著一身白色綢緞衣褲,沉默自持的樣子頗像舊時大家族裏的少爺。

他拿著那塊懷表,打開後才知道裏麵藏有乾坤。

表殼上有張照片,照片上的人是個美人,巧笑倩兮,下巴的弧線與付雲景極為相似,應當是祖母年輕的時候。

這些日子以來,付雲景聽到了不少關於阿公的事。

阿公和祖母是青梅竹馬的娃娃親,後來阿公隨軍征戰,祖母一力承擔家業守住了後方,隨著阿公輾轉多年,最終流落到龍城,入土也沒能回歸故土。

之前祖母隻生養了一個兒子,也就是付雲景的父親付容徹。

因為政治選擇不同付容徹與父母分離,祖母一直都很思念牽掛付容徹。

在阿公攜帶祖母奔波的路上她的身體受了損,將養好些年才有了個女兒,就是穆曼君的母親付容華。

誰曾想一子一女都先行離他們而去,白發人送黑發人,祖母悲痛過度,在穆曼君一歲左右的時候也去了,從那之後素媽惦記容華小姐的女兒,定時前去探望。

夫人去了後,阿公的身體就一直都不好了。

付雲景的出現對付冬青來說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與夫人恩愛甚篤,沒有子女傳人一直引為人生大憾,可是為了愛護夫人卻從不多提這件事,如今知道付容徹還有個兒子,還長得這樣像他!

少年並不清楚他的意義所在,隻是發愣地看著手中的懷表,表殼鋥亮,可見時常摩挲。

他並不陌生這樣的信物,父親雖然不在了,可是母親每日都要提到他,她教他在沙子上一筆一劃地寫字,比劃著告訴他父親是怎樣的人,希望他日後能像他的父親。

這些濃鬱而沉澱的情感,應當就是愛。

付雲景雖然身世坎坷,但是他曾被母親無私地愛過,也明白父母曾經多麽恩愛。

他的心裏有堅實而強大的情感依托,付冬青對他是欣賞加指引的,雖然前路未知有著茫然,但是當前的付雲景更多感覺到的還是一種沉澱下來的歸家的安定。

他少年自持,日後也越發地穩重。

穆曼君則有很大的不同,她自小在冷漠忽視對待她的穆家長大,母親是穆家的禁忌,父親風流周旋,從來沒有正視過她。穆家家族裏的女孩子很多,每個都有雙親疼愛,欺辱她的有可憐她的也有,小女孩的心底一直很孤獨,缺乏安全感。

這樣的兩個人,很容易彼此依靠。

付雲景側過臉,看到穆曼君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感覺到他看她,她抿嘴笑了下,小臉上一雙大眼睛彎起,如同月牙。

穆曼君長得並不像付家人,付家人都有一雙上挑的鳳眼,而她是杏核狀的大眼睛和雙眼皮。

“曼君,你笑什麽?”

她想了想,認真地回答道:“其實我一直都想要個哥哥,家裏曼麗有六哥哥,曼雅有九哥哥,她們做錯了事,哥哥會護著她們,我一直都沒有,所以隻能小心提點自己不要做錯事說錯話,不要惹爺爺和爸爸不高興,也不要惹阿姨不高興。我心裏有什麽事沒有人說,隻能全部都藏起來,可是現在我也有哥哥了,以後我陪著你,你護著我,多好啊!”

心裏仿佛有一根針紮進最柔軟的地方,付雲景鄭重許諾。

“我會陪著你,保護你。曼君,你以後有我。”

她仰著臉看著月亮笑,用他教的手勢嫻熟地比劃著“我很好”,然後將頭輕輕靠在付雲景的肩膀上。

少年的呼吸平穩,手臂環繞住女孩。

他們都失去了至親,這天地間隻有他們血脈相連,沒有這種親近更讓人覺得安心。

月下一諾,付雲景記了很多年,世間有很多事都會逐漸地忘記,可是因為承諾第一次產生的堅定和勇氣他不會忘記,當然更不會忘記身側那個善解人意的女孩。

盡管她的眼睛裏含著哀愁,卻那樣依賴地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

那個時候,他還什麽都沒有,可是她相信他,並覺得安定和幸福。

就如同他最窘迫之時,被全場審視之時,她站出來牽著他的手離開,在他耳邊低低的那句:“你別怕,外公會喜歡你,你得收拾好了再見他,別讓他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