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宛然初見

素媽看向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眼神裏滿是讚賞:“曼君小姐真是越來越聰明了。”

此時正是盛夏,素媽帶著他們來到一個滿院荷花的園子。

綠柳低垂,風景如畫。

素媽張羅去給付雲景準備洗澡水,隻留了兩個孩子在房間內。

“你叫什麽名字?我叫穆曼君,禾苗旁的穆,日四又的曼,君子的君,我七歲了。”她年紀雖小,說話卻很有儀態,讓人無法忽視。

少年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我叫付雲景。”

可能因為正處在變聲期的緣故,他的聲音粗噶,像公鴨憨憨的叫聲。

穆曼君點了點頭:“我看到過外公寫你的名字,是雲彩的雲,景色的景嗎?”

她走近他仔細端詳,首先看到的是一雙上挑斜飛的鳳眼,長眉秀目俊采星馳,單是一雙眼睛就生的神似阿公。

素媽帶著端水盆的女傭進得門來:“曼君小姐,你在做什麽呢?”

“我和哥哥互相認識一下。”穆曼君說道。

素媽笑道:“你們親近是好事,阿公知道會高興。”

女傭拿著濕潤的毛巾過來給付雲景擦臉,抹去臉上泥汙的少年有著一張極為清秀的臉。

可惜麵黃肌瘦雙頰深陷,隻一雙眼睛生動淩然。

素媽歎了口氣:“老天爺開眼的,真的給阿公留了後,”她感慨的聲音很低,“別的不說,單是看這雙眼睛,跟阿公一模一樣,曼君小姐,你說是不是?”

穆曼君回到桌子邊托著下巴坐著,用力點了點頭:“嗯,就像外公書房裏照片上的人。”

那照片上的人正是付雲景的父親,阿公的獨生兒子付容徹。

付雲景也並沒有見過親生父親,他出生沒幾個月,父親就去世了,他是被母親在舅舅家養大的,聽到父親的照片,付雲景的眼神一亮。

穆曼君說道:“等你梳洗整齊了,我帶你去看。”

素媽問道:“曼君小姐,這次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

穆曼君無奈地攤了攤手:“那要看他們什麽時候願意來接我,已經推了兩個禮拜了。”

素媽說道:“晚些時候我給那邊通電話,他們既然忙的不管你,你就在別院多住段日子。”

穆曼君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素媽,還是您最疼我。”

她從椅子上一躍而下,走到付雲景身前晃了晃他的手臂,“小哥哥你不要怕,我陪你在這裏住著,外公見到你不知道會有多歡喜。”

素媽聽她這樣懂事地說話,笑的眉眼眯成一條縫,樣子十分和藹。

付雲景洗過澡出來,素媽發現別院裏沒有合他身的衣服,她挑了套白綢衣褲簡單修改了下。

可是衣服的袖口和褲管都長出他的尺寸,衣衫太寬大而付雲景又太瘦削,一套衣服穿在他身上顯得空空蕩蕩的。

盡管是這樣,這一身也比他來的時候那套髒兮兮的衣服好得多。

付雲景卻不舍地看著地上那雙沾滿泥土的鞋子,說道:“我想留下鞋子。”

素媽說道:“髒成那樣怎麽還能再穿?這次是我疏忽了沒有預備下衣服,已經差人去城裏給你買衣衫鞋襪,開車來回隻要四個多小時,連夜裏就會送過來。明天一早就會有全套的新衣衫……”

付雲景看著那雙鞋,目光留戀不舍。

他原本髒兮兮又略長的頭發削減了去,露出清朗的額頭,因為局促顯得身體僵硬,聽素媽這麽說,他站在那兒不再說話。

穆曼君看了一眼地上的鞋子,輕聲說道:“素媽,就幫他收起來吧,那是小哥哥穿著過來的,一定有特別的紀念意義。”

這話說完,付雲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兩個孩子相視而笑。

方才盧管家盧西定貿然攔在阿公門口,是擋住了付雲景見阿公的第一次時機,外麵有些嘈雜的聲音,素媽幫付雲景理著皺起的袖口,表情十分凝重,外麵不時有人來和素媽說什麽,她一直都低聲安排著事情。

房間內還是隻留著付雲景和穆曼君,很快就到了晚飯時間,素媽安排他們吃飯,此時從內院到荷園已有段時間,付雲景一直都呆在房間裏。

一桌的飯菜,都是他見所未見的好吃食,雞鴨魚肉蛋,每一樣都從未見過這麽多,他肚中饑餓萬分,麵前一切都那麽地虛幻。一般的少年,饑腸轆轆一定會饑不擇食,可是付雲景從頭到尾沒有動過什麽菜,隻是大口大口地扒著米飯吃。

同桌吃飯的隻有穆曼君,她吃飯的姿態一看就是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

兩人吃飯期間沒有說什麽話,可是在付雲景不經意抬眼看向她的時候,總是看到一雙靈動的眸子笑著望向他,將雞腿魚肉夾給他,輕聲細語地說道:“小哥哥,你慢慢吃。”

明明她也不過是個孩子,比他還小上7歲,卻有著討巧懂分寸的舉止。

又有人來和素媽匯報了什麽,她才放鬆下了一直警戒的神色,說道:“曼君小姐,請你陪著他去亭子裏坐一會兒。”

穆曼君縮著肩膀和付雲景一起坐在荷園的小亭子裏,天已經黑了下來,外麵依然有噪雜的聲音,荷園的小院子裏草叢幽深,天上月明如鏡。

付雲景看向穆曼君,發現小女孩的臉上是沒有掩飾的失落。

“小哥哥,我聽說你從內陸過來的,是不是離開了親人?”曼君的眼睛清澈地映照出他的惶然。

少年沉默著,雖然他的神情是不同於他年齡的冷靜自持,可是當聽到這句問話,付雲景明顯怔了下,點了下頭,“我媽媽沒有和我一起。”

穆曼君從來沒有在一個人的臉上見過那樣深沉的悲傷,和他同樣年紀的穆家堂哥們各個都是驕矜的大少爺,穆家家族龐大環境複雜,穆曼君的身份又是家族裏難堪的存在。

她從小就學會了察言觀色討人歡心,實際上也不過是渴望得到很多愛的孩子。

“這裏和那裏有什麽不一樣?”

“什麽都不一樣。”一切都變了,他輾轉了幾個月到達龍城,從此以後人生再也與以往不同。

一路上萬隆的軍人風格顯示出他不俗的出身,而來到別院之後眼前所見皆是古樸考究的家具,肅然有序的家仆,這是個不尋常的地方。

她柔軟的手牽住他,說道:“就算不一樣,你也安心地住下來。你是外公的孫子,是我的哥哥,我們是一家人,我會陪著你的,你不要害怕。”

原來穆曼君是已經過世的姑姑的女兒,是他的表妹,一切都變了,他的家人不再是暴躁粗鄙的舅舅一家,可是也沒有了溫柔隱忍的母親陪伴。

他原本以為自己一個人孤單麵臨,卻沒想到穆曼君就這樣出現在他麵前。

人和人的遇見是很講究緣分的一件事。

她是他遇見的最早的溫暖,是他從未想象過的人生中的一抹亮色。

那一天的月光真好,荷園的景色如夢如幻,小女孩身上帶著他從未聞到過的甜香,一切都是陌生的,隻有她最熟悉。

她在他最窘迫的時候挺身而出,對一切無所知的他表達了自己的善意和歡迎。

當穆曼君和他說“我們是一家人,我會陪著你”的時候,付雲景想起臨行前的那個夜晚,母親坐在床頭,借著月光一點一點地比劃著跟他說話。

她溫柔而哀傷地看著他,母子二人都知道就此一別再見遙遙無期,可是她堅定地告訴他:“雲景,你不要害怕,跟你祖父派來的人走。你在那邊要爭氣,不要掛念我。”

“那你怎麽辦呢?”他問她,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萬隆說情況凶險,隻能帶走他一個人,母親就決定留下來。

母親告訴他:“我會好好地活著,和你在同樣的天空下。當你想我的時候,就對著月亮告訴我,你很好。”

她鄭重地說道:“雲景,好好活著,我們一定能再見。這裏太亂了,你父親死的時候希望你能回到祖父身邊去,你不要陪我留在這裏。”

付雲景仰起頭,對著天上的月亮,他修長的手指比劃著手勢,神情很是認真。

“小哥哥,你在跟月亮說話嗎?”

少年看著月亮,眼睛一眨也不眨,他怕自己會哭:“我對著月亮說‘我很好’,我媽媽會聽到。”

穆曼君卻因為他的話眼睛裏隱約有水光閃動:“你媽媽在哪兒?”

少年的眸色黯淡了下去,說道:“她在內陸。”

他害怕再也不能見到母親,內陸和龍城是兩岸封鎖的狀態,遙遙隔開,誰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

穆曼君似乎有些理解了付雲景複雜的心事:“小哥哥,掛念一個人也是一種幸福,你想她的話就對著月亮說話,她一定能聽到。我真羨慕你還能這麽做,我從來也沒有見過我媽媽,外公和爸爸都不願意提到她,可是我想,她離開我自己一定也很舍不得,就像你現在這麽舍不得。“

穆曼君轉過臉去看他,少年烏黑的瞳仁裏倒影著月光,側著的半張臉猶如俊美雕塑,付雲景勾起了嘴角,笑意從嘴角一點點地滲透到眼星眸中,俊秀的麵孔溶在明媚的月光下,挺直的鼻梁猶如斧削生生阻斷了月光,半麵映著清輝月色如畫,半麵隱於黑暗寂寥神秘,他低聲說道:“那我教你對著月亮說‘我很好’,你媽媽一定也能聽到。”

從來沒有人對她這樣友好過,穆曼君聞言摟著他的脖子“吧唧”親了一口,這是她最想做的事情,因為穆曼麗高興了從來都這麽親她哥哥。

“小哥哥你真好!”人在年少時往往並不懂得如何掩飾欲望,會想要跟友好的人親近,想要得到很多的愛,想要得到最好的東西。

穆曼君會慢慢長大,會懂得掌握分寸試探關係,可是現在的她所有的情感都是真摯而熱烈的。這個小哥哥,友好而真誠,是她最想要親近的人。

那個馨香甜軟的親吻,是付雲景充滿未知的人生中得到的最寶貴的禮物。

直到很多年以後,他溫柔地看著她,總會想起在最初茫然失落的時候,她給予的這些善意熱烈的歡欣。

付雲景痛恨此刻自己的弱小,可是現在的他終究對一切都無能為力,離開內陸時回望的那一眼,隻有母親瘦削單薄的身影站在碼頭。

那個場景讓他的心裏發澀,如果沒有穆曼君開解,或許他隻會沉默孤獨地坐在園子裏對著天空發呆。

可是因為有她笑顏如花,異地他鄉也變得不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