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合歡別院

付雲景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樹,葉似含羞草,花如錦繡團,片片緋紅遮蔽天日。

他仰著頭看了會,腳步也略有些停頓,在前領路的老人說道:“少爺,我們就要到了。”

青石板台階上,背影佝僂的老人和單薄瘦弱的少年一前一後,默默無語地快步登著台階。老人穿著一雙舊皮鞋,少年付雲景穿著一雙是灰撲撲的布鞋,鞋幫上全是泥漿,青石板上濕漉漉的,每一步都留下一對泥腳印。

眼前的一切都是他從未見過的,可是此時所有的好奇都要壓在心裏,他再也沒有抬頭張望。

老人看了眼身邊沉默的少年,開口說道:“雲少爺,進門之後,一切須謹言慎行。”

老人的聲音很低沉,說話的時候音量都含糊地壓在喉嚨裏,牽著他的手粗糲溫暖,麵目並不和藹,滿臉的橫肉已經長成了深深的褶皺,眼神中總是流露一閃而過的銳利。

那樣長而崎嶇的一段山路,老人氣息如常,讓他驚奇的是身邊的少年那樣瘦弱,卻也沒有氣喘籲籲,他看向少年的目光不由得帶著幾分欣賞。

麵前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房子,牆壁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外麵一排全是上山時看到的那種樹,絨花如同緋色雲煙,與綠色交相呼應,院牆高聳的大宅子就隱在這緋紅與翠綠之間,清幽之中攜帶著恢宏的氣勢,這就是合歡別院給付雲景的第一印象。

他們是從後山的石階上爬山回到別院的,踏上的走廊曲徑通幽,所去的前方一無所知。

付雲景的腳步沒有絲毫地遲疑。

老人將他帶到走廊處,就默默地與他分開了,如今前麵領路的是個白衣黑褲仆婦打扮的老年婦人。

她仔細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做了個“請”的手勢,“隨我來。”

付雲景也不知道又走了多遠,隻覺得腳下的路從青石板路到了鵝卵石小徑,又從鵝卵石小徑踏上了紋理清晰的大理石地板。老年仆婦的身上自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威嚴氣勢,一路上碰到的所有傭人都低頭行禮,“素媽。”

素媽一路都沒有什麽話,帶著他走的急匆匆,沉默中透露出焦灼的訊息。

當素媽推開紫檀木門,帶著付雲景進來,他看到了滿廳的人,密密麻麻,或坐或站,當他進來時滿堂俱靜了一靜,鴉雀無聲。

數道目光都看向低頭沉默的少年。

每一道目光都帶著嚴苛的審視。

每一道目光都帶著好奇的探究。

諸多目光掃視下,付雲景眼觀鼻鼻觀心,低首垂目地緊隨在素媽身後,素媽來到外廳進入內室的門前,卻被一個中年男人攔下。

“阿公從天沒亮就睜眼等到現在,剛剛歇下。這時怎麽好打擾阿公起來。”隨之他銳利的目光掃視向付雲景,“素媽年紀大了,連規矩都不懂了嗎?”

素媽開了口:“阿公有令,人來了就即刻帶去見他,你我昨日都聽得清清楚楚,盧管家。”

那中年人驀地壓低了聲音,聲音中帶著陰冷的威脅:“素媽,我也是為了阿公的身體著想,驚擾了阿公出了什麽事,這責任你我都擔待不起。”他微微擺了下手,有幾個仆從慢慢地走了過來,將素媽和付雲景包圍了起來。

老年仆婦不可置信地看著中年人,大力地一把拽過付雲景護在自己的身後。

她看似瘦弱,手勁卻那樣大,老年仆婦的聲音尖利起來:“盧管家,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把萬顯給我叫出來!”

素媽護著付雲景,氣的臉色鐵青,就這樣和盧管家對峙上,兩邊局勢緊張得一觸即發。

“嘻嘻……”滿室俱靜,越是這般,這聲嬉笑就越發地清晰。

“曼君小姐。”

“這人可真有趣,你們看呀……”圍著他們的人自覺讓了條路出來。

那是付雲景第一次見到穆曼君,她穿著一身粉紅色的公主裙一步步走到他麵前,笑容爛漫一臉天真無邪,如同漫步於花園。

直到走到他麵前,穆曼君才用白嫩的小手指著他的鞋子,又是一聲嬉笑。

被泥漿糊住的布鞋破舊不堪,付雲景正值少年,腳原本就在生長,鞋麵早就被頂出了個洞,露出腳趾頭,被小女孩笑嘻嘻地指給大家看。

付雲景不動聲色地垂首站著,心裏卻覺得極為窘迫,他縮了縮腳趾頭,佝僂下身體。

眾人的目光都留在了他的鞋子上,付雲景很快地抬起頭來看了小女孩一眼,卻措不及防地與她目光對視上。

他的目光警惕,她的目光聰慧。

她俏皮地衝著他眨了下眼睛,白嫩嫩的小手伸出拉住他的手,親近地貼近他說道:“小哥哥的鞋子都破了,走進去不是會把外公的地毯弄髒嗎?”

然後她又極低地說了一句什麽,少年原本僵硬的身體放鬆了下來。

少年的手掌寬大,每一根指節都是僵硬的,被那樣柔軟的小手牽住,他的心頭閃過一絲極為清晰的認知,這個小女孩毫無惡意,她在幫他脫離當前。

馨香襲來,一雙溫柔的手搭在付雲景的肩膀上,憐惜地彈去他肩膀上的塵土,說話的聲音極為柔和婉轉:“可憐見的,這孩子一路奔波回來,等收拾齊整了再去見阿公也未嚐不可。不如我帶他下去換身衣服,然後再過來?”

說話的人是位少婦,眉目清麗。

素媽卻生硬地回道:“不敢勞煩,這種事還是我們下人做就好了。”

素媽心裏也明白,其實女孩指的是現實,不能讓這個樣子的付雲景去見阿公。

素媽當下就決定先將付雲景拾掇一番,然後再做打算。

盧管家今日敢公然地攔在阿公房門前,背後顯然有人指使,退一萬步來說,就算阿公身體真的不適,這些人憑借這種手段就想在別院裏翻天,還真是天真的無可救藥。

素媽心內冷笑,臉上也帶了一絲譏誚。

可是攔在門口中年男人卻故意不看素媽的臉色,閃身就進了內堂。

外廳和內堂中間還隔著一段很長的穿堂,外麵的動靜再大也傳不到裏麵,阿公正昏沉地睡著。

盧管家囑咐護士和醫生仔細看護,還沒說上幾句話,就被一股大力按住了肩膀。

一直守在阿公身邊寸步不離的彪形大漢見他進來,連聲問道:“雲少爺到了嗎?方才阿公醒了下,就問我這件事,不是傳消息回來說今日必到嗎?怎麽到了這個時候人還沒到,是不是路上出了差錯?要不要派人去增援?”

盧管家道:“人已經到了,有些狼狽,所以素媽帶下去拾掇一番再來。”

彪形大漢是阿公的貼身護衛萬顯,他的叔叔就是帶付雲景回來的老頭萬隆。

“那我阿叔呢?”

“萬隆阿叔受了傷,一時沒法過來。”盧管家解釋道。

別院內所有的警戒力量都是萬顯負責,他們叔侄都是行伍出身,阿叔萬隆當了幾十年的兵,槍林彈雨裏來去自如,這一趟他深入內陸偷渡接人,路上不知道經曆了多少暗殺意外,如今將人平平安安帶了回來,帶的部下卻一個也沒能回來。

萬顯麵色如常看不出喜怒,忽然吩咐道:“盧管家,你不用再來這裏了。我會通知素媽,不會讓阿公等太久。”

自從阿公昏昏沉沉以來,這是萬顯第一次表態,這是直接撤了盧管家在別院裏的權限,盧西定神色閃爍地看著萬顯,又看了看昏睡中的阿公,萬顯腰間鼓鼓囊囊,目光裏是嚴肅的警告。

盧西定方才那一攔拖延時間,已經暴露了他投靠阿公養子付容安的事實,付容安一直蠢蠢欲動,別院的人都嚴加防範著付容安。

他敢站出來是想要在最後賭上一把,拖延時間組織一次進攻,萬顯的表態讓盧西定明白,他是不可能背叛阿公的。

如果他還想要再說什麽,恐怕會被萬顯當場格殺在別院內。

阿公付冬青是萬安會的現任龍頭老大,年輕時曾是黨軍中將,參與過八年對外抗戰,後來隨著黨軍撤退至灣島,為了發展勢力又來到了龍城,自此開創了萬安會的基業。

如今萬安會多年發展壯大已是龍城第一大地下幫會。

利益龐大的組織總是有各種糾紛和盤根錯節的關係。阿公養子付容安實力強大,一直表現出取而代之的野心,與萬安會其他勢力纏鬥不休。

自從兩年前阿公付冬青身體欠佳住進別院療養後就不再像以前那樣一手把持萬安會事務,如今萬安會的事務都是由叔公們和各大堂口老大投票表決,形勢十分複雜,內外都傳說阿公遲遲未有立下遺囑扶持付容安上位,付容安私底下早已按耐不住。

當阿公內陸還有個嫡親孫子的消息傳出,龍城各方勢力都被這個消息攪動了起來。

阿公做事一向雷厲風行,他派出副將萬隆前去內陸接人,如今人已經接了回來,一直空置的嫡係勢力有了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人們都在冷眼等著看付容安的笑話。

付容安今年近四十歲,麵白留須,身材高大壯實,眼神十分犀利。

這些年他的勢力紮實龐大,一直都被認為內定的接班人,現在的情勢對他而言簡直是峰回路轉。阿公竟然還有子孫尚在人間,如果阿公直接傳位,那付容安這些年的努力豈不都是白費。

座下的都是付容安的親信,有耐不住性子的:“大哥,我們難道就眼睜睜看著那外來的黃口小兒做龍頭老大?如果真是如此,我信字堂第一個不服氣!”

“老家夥們都還沒死呢,什麽時候輪到你不服氣。”付容安一臉的平靜,低頭點了根煙,吐出一個字:“等。”

“萬一阿公直接傳位寫遺囑我們怎麽辦?律師團都侯在別院裏呢!”

“這裏是別院,元老叔父們都在這裏,有人等著我們急了跳出來,”付容安看向他右手邊第一位,戴著眼鏡的男人,問道,“阿弄,你背著我安排了什麽事?”

阿弄點了下頭:“安哥,這是個難得的好機會。”

話剛說完,他就被付容安一巴掌甩在臉上,眼鏡都飛了出去,付容安看著一幫子大氣都不敢出的下屬,“你們現在膽子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擅自作主張,我花十年心思養一顆棋子,如今已經成了廢子,還打草驚了蛇!”付容安的麵孔陰森森的,“爸爸想見孫子,攔著不讓見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嗯?”

阿弄臉上通紅的掌印,低頭認錯:“安哥教訓的是,是我太過心急。”

付容安笑了下,笑容陰沉沉:“我們有的是時間,這種時候就應該等下去。別刺激到老家夥們發瘋,廢子都要記得料理幹淨,阿弄,安排近期我與那邊碰麵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