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鄒家小院
兩人倒是漸行漸遠,可躲在後頭的陸小蠻,心中則是越發地寒了起來。頂著一身酸菜味兒從缸中站起,她也顧不得滿頭的雜草與木屑,原本靈動的眼裏一時竟沒了生氣,毫無焦距地瞅著不遠處的燈籠,臉色更是黯淡得嚇人。
“衛昭南,你不是人!”
小蠻憤恨地瞟了眼衛府西門,隨手拾起地上的一顆石子,用盡力氣朝那高掛於府門上的燈籠狠狠擲了過去,不等門內之人反應,便瘋了似的朝相反方向跑去。看來今夜這衛府是回不去了,往後,更是回不得。
“真可惜,你終是無法聽到我的祝福了。沒法子見到你後悔的樣子,真可惜……哈哈,哈哈哈哈!衛昭南你根本就沒有心,又何來後悔呢?!哈……”
“什麽人!敢在衛府撒野,給我追!”
後頭追兵的聲音迎著風,緩緩飄進小蠻的耳鼓,仿佛是冥府射來的催命符。她不敢停頓,哪怕是腳踝早已疼痛如撕裂,也不敢有絲毫的停留,腦海中反反複複便是那一句話:他要殺我,他要殺我,殺、殺、殺!……
天色漸明,遙遠的東方透出了陽光的味道。
“唔……好疼……”小蠻嚶嚀一聲,隻聽得腳下“哢嚓”一響,瞬間便有股子撕心裂肺的感覺直傳上心尖,叫原本還在夢蝶的她一下子清醒過來。
幽幽的藥草香凝在鼻間,小蠻貪婪地吸了口氣,睜眼處,原是一白發老婦正慈眉善目笑盈盈地盯著自己。
“姑娘,可好些了?”老嫗聲音沙啞卻精氣十足。
“多、多謝婆婆!”小蠻微微一笑,活動下腳掌,果真舒服了許多,忙直起身子衝那婦人微施一禮,環顧四周,自己原是在一普通民宅小院兒之中,“敢問婆婆,此處是……?”
“咳咳,這是老身的宅子。今晨我孫兒上工之時,見姑娘昏迷在河邊,就將你救了回來。”
“多謝!那此處……洛安城?”
“不錯,正是洛安柳街東巷。瞧姑娘穿著打扮,也像是好人家的孩子,如何會落至如此田地?家在何處?可有親人在城內?也好……”
“親人?我哪裏還有什麽親人,”這不說倒罷,一提及此,小蠻哪還有不傷心的道理,種種委屈與不快如決了堤的洪水陣陣襲來,淚眼婆娑地答道,“婆婆有所不知,我本是外鄉人,隨父母來此處投奔親戚,哪知路遇盜賊雙親皆遭賊人毒手……嗚嗚……舅舅一家嫌棄我,硬是逼我嫁給城北的惡霸,好得些彩禮,我,我……”
小蠻在青樓裏呆得時日不短,雖未接客,但姑娘們那些看人說話博取同情的手段卻學了個十成十,編起故事來可謂得心應手。縱然如此欺騙一個好心的老婦著實有些不厚道,可她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總比就這麽落到衛府手中要好。
“婆婆,小女子已無處可去,懇請婆婆收留!”說完,小蠻“咚咚咚”衝著青石板地便磕起了頭,那叫一個實誠。
“姑娘快起來!我一個老婆子……隻怕委屈了你啊,孩子。”
“怎麽會!”小蠻破涕而笑,總算是暫時有了個藏身之處,忙道謝,“婆婆,我叫阿清,我什麽都會做的!多謝婆婆收留!”
……小院的生活無比閑適安逸。那婆婆夫家姓鄒,世代行醫,如今隻留下一個孫子鄒城,整日介卻隻喜與棍棒為伍。小蠻剛見那鄒城,可著實被他嚇了一跳,劍眉虎目,黝黑的皮膚,壯實得像頭公牛,竟跟阿清有七八分相似。笑起來憨憨傻傻,一溜白牙明晃晃的耀著人的眼,叫小蠻平白添了不少親近之感。
白日裏,那鄒城上工,小蠻便在家中同婆婆學習藥理,大半個月下來,竟認得了不少藥草,簡單的病痛倒也可應付自如。
這日,小蠻吃罷飯獨自坐在院中,瞧著天上圓了又缺缺了再圓的月亮,扒拉著手指頭一算,明日,明日便是衛昭南同程家小姐大婚的日子,不禁悲從中來,盤算著自己究竟是不去呢?還是不去呢還是不去呢……這許多日子從未踏出過家門一步,也不知道他還有沒有在追殺我……
小蠻一遍一遍想著前塵往事,一遍一遍體味著心中的痛處,也許痛得多了,麻木得久了,再就不會有感覺了。她正不知所謂地安慰著自己,卻聽得上房中隱約傳來幾聲爭辯。
“奶奶!男兒誌在四方,如今西邊戰事吃緊,襄國來犯,孫兒空有一身力氣,怎能容他人犯我邊疆!”
“你……報效國家又豈差了你一人!你不去,還有他人去,但奶奶可隻剩下你一個孫兒了啊!你就忍心?……”
“奶奶,是孫兒不孝,孫兒不孝!”
“哎……要活著回來啊,我這把老骨頭,不知還撐得了多久……”
第二日,天還未大亮,小蠻便候在院中。果不其然,那鄒城卷著包袱,在老太太屋前磕了三個響頭。
“城哥哥,你當真忍心丟下奶奶?”陸小蠻俏生生立在門口,死死盯著鄒城,眼前浮出的卻是阿清臨死前的慘狀,一直被小蠻係在頸間的那塊、他從腹中吐出的沁著血色的玉石,此時竟灼得人生疼。
鄒城有些不敢看小蠻的眼睛,“阿清姑娘,你也要攔我?”
“不、不是,”小蠻踱至他跟前兒,仿佛要從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再一次瞧出阿清的影子,“你知道嘛?我兄長,便是為了保護我,慘死於他鄉。你跟他很像,所以我希望,無論如何,城哥哥可以活著……活著回來。奶奶交給我,你放心。還有,”陸小蠻從懷裏掏出從冷翠別院逃出時,隨手揣著的幾錠碎銀子,遞給鄒城道,“這些盤纏你拿著,算是這些日子以來你們照顧我的。就是軍營裏,也少不得上下打點,你……”
“阿清!”
未等小蠻說完,那鄒城猛地攔過她的肩,將小蠻緊緊圈在自己臂彎,布衣上的皂莢味兒混著陽光,幹淨溫暖得讓人似喝了陳釀。
阿清……阿清。
小蠻亦是不自覺的將頭靠在鄒城肩上,紅了眼圈兒,仿佛又一次見著那個憨憨傻傻對自己唯命是從的啞巴,從陽光裏走來……
“奶奶拜托你了。”
“放心。”
送走了鄒城,小蠻回身這才發現,鄒老太太早已老淚縱橫,一雙皺巴巴的眼睛擠在門縫裏,硬是不讓自己哭出聲兒來。
洛安城裏的氣氛越發肅殺起來,連著幾日都有快馬從西邊奔來,接著又絕塵而去,帶回邊境一個又一個或好或壞的消息。城裏看似依舊一派祥和安樂,可誰都知道,安樂下藏著的是人心惶惶,是暗潮洶湧。整個都城活脫脫一個剛過門兒的媳婦,越發恭謹起來,一日塞過一日的安靜,甚至於大氣都不敢喘上一聲。
向來同大靳交好的襄國突然來犯,打得西北邊軍一個措手不及。靳國剛剛滅莒,元氣有所損傷,勞心勞力,征軍的詔令一個接著一個。
衛府的喜宴並沒有如期舉行,也對,如今戰事吃緊,人人談戰色變,作為靳王的身邊人,衛昭南那麽聰明的人,得體恤著靳王的心情,又怎會蠢到去辦什麽婚事呢?小蠻如是想。
“咳咳……咳……”
“奶奶,您又咳了。這般耍小孩子脾氣不好好吃藥調理身體,城哥哥回來可是要找我麻煩的!”
陸小蠻在鄒家小院已經住了三月有餘,那鄒婆婆將一醫術傾囊相授,小蠻也是獲益頗豐。可自打那鄒城走後,鄒氏的身子便一日差過一日,再也不複見往日的精氣神。
“阿清呐,城兒那孩子對你的情意,你怎能不知?他是不會怪你的……咳咳,我這把老骨頭,我心裏清楚。你在這裏,也有三個月了吧?”
“是。”
“可惜呀,老婆子我許是等不到他回來的那日了,等不到他成親……我、我鄒家隻剩這一根獨苗兒,若他再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如何跟他爺爺交代呢?鄒氏一族本就人丁單薄,要不是我那命苦的大孫子……”
“哦?城哥哥還有兄長?”
“可不是。我家長孫幼時被仇家擄走,若他還活著,長得定如城兒一般壯實。嗬……那小子可是調皮呢,當年,腳底板有那麽大的一塊燙傷,對了,我記得胸口還有顆血痣,他……”
胸口血痣、腳底的傷疤……鄒婆婆後來說了些什麽,小蠻再也沒有聽清,她似乎想起了什麽又不敢確定。
阿清,莫不是你冥冥之中指引我來到這裏,幫你了卻一生的夙願?
阿清,你一直都在守護我對麽?原來,你一直都在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