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漁舟唱晚

阿清去時,將小蠻的手緊緊塞進衛昭南手中,最後一刻留在他那如星眸子裏的,竟是一抹狠厲。衛昭南看得頭皮有些發麻,想必若是他負了小蠻,光阿清彌留之際的眼神也會叫其這輩子都不得安生。

“你放心。小蠻便是我這一世最致命的弱點,我會好好照顧她一輩子,”衛昭南俯身在阿清耳邊低語,用僅有他們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輕聲交待:“還有,我不會再追殺陸阿皮。如果小蠻願意,我會幫她找到爺爺……”話音一落,隻見阿清眼中的戒備之色已然褪盡,疲憊取代了一切,等瞳孔放大到一個可怖的程度,終於安然地閉了眼睛,他覆在小蠻掌心之上的大手亦悄然滑落,“嘭”的一聲砸在布滿枯枝礫石的地上,空靈的回音在山穀裏悠悠徜徉。

陸小蠻見狀,心中一沉,似乎整個人都被牢牢捆綁在千金巨石之上墜入海中,四周的海水彌漫泛濫,直壓得她透不過氣來,隻得拚盡了全身的力氣從衛昭南的懷中掙紮而出,伏於阿清寬闊的肩膀上聲嘶力竭呼號著,震得四周落葉窸窸窣窣,宛若天地都為阿清的死而悲慟。

“阿清!誰允許你死的?誰允許你離開我!你這樣對得起爺爺對得起我嗎?!你回來,你給我回來!”

“小蠻,小蠻你不要這樣……阿清會難過的,嗯?”

“走開!若不是你,他如何會死,如何會舍得離開我?都是你!你走,你走!我不要在見到你……嗚嗚……昭南,昭南對不起對不起……”陸小蠻似是流盡了一生的淚水,手心兒裏狠狠攥著阿清死前從口中吐出的血玉,一雙粉拳不停地在衛昭南胸前廝打發泄,全然忘記了他早已渾身是傷。

衛昭南默默忍著。看著眼前粉雕玉琢的人兒竟像是被抽掉了三魂七魄般枯槁癲狂,心中的痛意竟一點一點啃噬著他的五髒六腑。對於阿清,衛昭南此時也說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把他當作了什麽人,說是朋友,卻還是生分得緊;說是敵人,可他能為救自己丟掉性命,而自己則可以為了他安心而放棄陸老頭……人呐,終究還是感情動物,既然做不到冷心冷血,又何必非要裝作不近人情?

衛昭南抬眼望著冬日裏清泠泠的陽光,突然就有些釋然,仿佛自己以往對別人對自己做的事情有多可笑一般。至少,阿清的死,教會了他麵對真心。

……

二月二十九。莒國鎮守京中的禁軍嘩變,大太監張春華夥同莒王寵妃佟麗妃借機毒殺莒國皇帝後雙雙服毒自盡。

三月初一。大靳鐵騎如期而至,振國大將軍叢氏不敵,軍中副將叛變,叢氏一族慘遭滅門。而後莒國宮門大開,各地援軍被靳國藥人圍堵,損失慘重救援不及,皇後及六歲東宮太子於宮變中慘死,一眾皇親國戚均遭屠戮,大靳幾乎不費一兵一卒便牢牢控製住莒國中宮。

三日後,大靳戚將軍宣靳王旨意,不屠城,不擾民,一切按部就班,恢複往日秩序。各地官員百姓順者昌,逆者亡,莒國四州八城七十二府事務暫由大靳八王爺統管,戚將軍為輔,以確保國內局勢平穩過渡……

大靳的突然襲擊並未引起莒國百姓多大的震動。除了京城裏人人閉門不出,擔驚受怕了三日之外,見那靳人貌似毫無屠城之意,街上來來往往的巡邏之兵對百姓倒也還算客氣,漸漸的人們膽子也都大了起來,該吃吃該喝喝,該做生意做生意,反正無論誰人當政,對百姓來說都是換湯不換藥,隻要不威脅到自己身家性命,那就根本沒什麽分別。

大靳的出手之快、狠、準,在相鄰幾國的高層裏還是引起了不少的震動。如今,誰也不敢小覷了這靳國年輕的小皇帝,臨著莒國清州的襄國更是頻頻示好,生怕一個不留神,自己便重蹈了莒國的覆轍,被人不聲不響就打到了家門口。

……

半月之後,莒國局勢大抵塵埃落定,人心從惶惶中安穩下來,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鄉野城間,絲毫沒有留下什麽戰後的痕跡。

“相公,今兒個咱們吃什麽?”清州九漓河邊一艘小小的烏篷船裏,一聲脆如銀鈴的召喚從粗布簾中悠悠響起,驚起沙鷗片片。

陸小蠻一副村婦打扮,頭頂包著花布手巾,一張俏臉不施脂粉,脫了三分稚氣,多了七分嫵媚,再粗鄙的裝扮也絲毫遮不住她刻意掩飾下的驚豔。

衛昭南搬個小幾坐於船頭,膝上蓋著本藍皮線裝書,手裏攥著釣竿,優哉遊哉回望著自家掀簾而出的女人,嘴角揚起了一抹完美的弧度,初春的暖陽撲棱棱罩在他幹淨的臉上,幾分得意,幾分慵懶,幾分安然。果然,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日子。

“為夫全憑夫人做主……喲嗬,又一條,接招!”隻見他手中絲線一甩,一條鱗上閃著耀眼銀光的胖頭魚搖搖擺擺一頭紮進了小蠻身前的竹簍裏,寸大點兒的小嘴兒一開一合,尾鰭上下翻飛,不甘心地做著臨終前的垂死掙紮。

小蠻湊過去一看,不由得樂了。今日可真是大豐收,這些個新鮮的肥魚又夠自己練上好些日子的廚藝了,總有那麽一天,衛昭南的胃終究會被自己牢牢攥在手心兒裏,再也不會對別家姑娘有什麽想法。

“嗯……清蒸好不好?要麽紅燒、要麽糖醋?相公喜歡吃什麽,奴家就做什麽!”小蠻提了裙擺,殷勤地從艙裏跑到船頭,跪坐在衛昭南下手,輕輕替他捏著酸痛的肩膀。

衛昭南瞧見她那架勢,再一想起這幾日來日日難以下咽的全魚宴,不禁望天,苦笑一聲:“娘子,我看……不如咱們還是吃生魚片兒吧……”

“咦?生的也可以?!”

“那是。”衛昭南使壞地朝小蠻粉勁上一啄,將那釣竿一放,起身攜了小蠻,雙雙朝艙內走去,不出一會兒,裏頭便又是笑語又是焦糊味兒,青白的炊煙伴著兩人的蜜意柔情若隱若現,羞答答地從水天之際漸漸滑開去……

他們正是初一那日帶著阿清的骨灰隱居到了清州這艘小船之上。

衛昭南同鷹衛王顯不和已久,那王顯不同於衛昭南這種徹徹底底的保皇派,明麵兒上是靳王護衛,實則卻是八王爺心腹,幹得盡是些陽奉陰違的勾當。這回為了搶占頭功奪回靳王信任,他竟不惜借衛昭南不肯派兵攻下光明會的由頭向朝廷參了一本,後得王爺手諭,欲尋適當時機將那衛昭南置之死地,一了百了,省得他礙了王爺日後大計。

哪知,派出去的四名鷹衛竟一去不返,那王顯心道不好,連夜派人搜山,果然一無所獲,便急吼吼帶人在回靳國的路上設下埋伏,豈知,最危險的地方則是最安全的地方,那衛昭南壓根兒就沒離開清州,反而帶著小蠻稍事喬裝打扮,在九漓河邊過起了你儂我儂神仙般的日子,一時之間,根本沒有返回大靳的打算。

飯畢,小蠻兀自對著盛了阿清骨灰的小檀木盒子說了會兒話,這才撩起簾子,徑自走近衛昭南身邊,倚著他的膝頭坐了下來。這幾乎已經成了小蠻的習慣,而衛昭南也並不反對,恰恰每日都給他二人留足了獨處的空間。

“相公,你不怪我?況且那日……”小蠻抱膝往衛昭南身邊湊了湊,一想起那日對渾身是傷的相公又捶又打,她心中那份歉意便怎麽也無法消弭。

衛昭南盯著她看了會兒,越發覺得這姑娘可愛。凶起來可比那街頭潑婦,可這一柔,又清得似水軟得如泥鰍,直教人琢磨不透。

“小蠻。不管怎麽說,他都是為我而死,我又哪裏有資格怪你?”

“相公,千萬不要這麽說……若不是為了我,阿清他……”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

“相公,還有件事,你能不能……”小蠻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我隻是想弄明白一件事,並不是不相信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袁佩仙不是我殺的。我答應過你,事情一了就放她回去,可是那日我重傷,昏迷不醒,將她消息透給城尉府的,另有其人。至於何人……”

“我不需要知道是誰,隻要不是你。”

兩人相視一笑,相互攥著的手又緊了些。此時的九漓河上仍舊是一片歡歌笑語,一切一如當初,隻不過這時小蠻不在飛絮閣,而是同衛昭南一起,看著這同一片星空,聽著同一曲絲竹。

“小蠻。明日同我回大靳,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