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上邽城頭上掛著寫有“陳”字的大旗,獵獵飄揚。陳寒穀站在旗幟的下麵,身著甲胄,手握重劍,看上去倒也真是威風凜凜,器宇軒昂。

身著便裝的江風舟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拿眼神瞟他——你一個文士裝什麽武將啊!

陳寒穀毫不示弱地瞪回去,而且很沉不住氣地開口了:“是儒將!運籌帷幄決勝於千裏之外的人!!”

江風舟“撲哧”一聲笑出來:“你都說了是決勝於千裏之外了,現在這是在幹什麽?”

陳寒穀走到江風舟身邊,壓低了聲音說道:“你這家夥怎麽能不分場合地和我吵架呢?現在這是在秦州城頭啊,可能大戰在即,如論如何,我要給秦州的士兵們做做樣子,讓他們多一些信心啊。”

江風舟道:“你名聲已經足夠大了,而且還有我啊……好歹我也是涼州大營混出來的,秦州這裏的軍士們有一部分還是認識我的。”

“大家都是很有信心的。”江風舟又道。

陳寒穀麵色嚴肅:“這次的鮮卑人似乎比以前都更加難纏。他們占據了姑臧城以後並沒有如預料中的那樣劫掠一空或者是對城中的漢人實施報複,反倒是緊閉城門,準備守住姑臧然後再向其他的地方擴張。”

江風舟歎氣:“你太緊張了。”

陳寒穀看著他,這人是多次出生入死的在戰場上拚殺過的馬上將軍,並不是世家子弟因為家族的力量而得到的地位,或許,他的感覺才是自己應該相信的東西。兩人一邊說著這秦涼地區的形勢,一邊走回了刺史府。

荷花池裏的花朵都已經凋落,荷葉也已經有了枯敗的跡象。

到底是已經進入秋天了啊。

天高雲淡,一聲秋雁,無限思量。

阮流今突然有了雅興,獨自在院子裏,拿出了很久不曾碰過的弦琴。

一聲略微驚顫的琴聲遊弋開去,阮流今挑了挑眉,自己都不忍心再彈。原來久不撫弄,竟是已經生疏到了這個地步了麽?搖了搖頭,當初本來就不是真心地想要學習什麽琴棋書畫,所謂才子,就是什麽都會一點,什麽都可以顯擺一下,然而阮流今終究不是這塊料,最後得到的是京城紈絝的名號,洛中朱衣,喧囂年少。

湖邊突然傳來一聲輕笑,似乎是忍不住了一般。

阮流今轉頭看過去,一身白衣的飄逸絕倫的阮時錦站在木橋的旁邊,就算是那樣隨意的樣子,仍然是風流無匹俊逸無雙。

阮流今笑了笑,有那麽一點點點的尷尬,然而在這個堂哥麵前,其實就算是他不尷尬,阮時錦也會在三句話之內讓阮流今覺得無地自容的,甚至他不說話也可以做到,比如一言不發搶過阮流今膝上的琴自己去彈一曲,阮流今自然就慚愧得沒臉見人了。

在阮時錦麵前彈琴,無異於班門弄斧。

阮流今心裏當然是知道阮時錦對自己是很好的,好到會提前和自己的父親去說自己和淩輒的事情,甚至是不惜撕開他自己的傷口去給阮懷風看,讓阮懷風看見他血淋淋的現狀,他拆散了淩輒和阮流今,那兩個美好的少年的明天就是阮時錦的今天。於是阮懷風軟化了,允許了阮流今與淩輒之間斷袖之誼。

這樣的恩情無論如何都是要銘記在心的。

不過阮時錦那家夥在自己的麵前從來沒有在背後對自己那麽好。

阮流今眨巴著桃花眼:“堂兄今日怎麽來了?”

“不過閑來無事,”阮時錦低頭看著阮流今,眼神那叫一個深情,“不知道怎麽的,就走到你這裏了。”

阮流今被那深情的眼神弄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不過阮時錦這人深情的眼神從來都是不注意就亂放的,其實他心裏說不定在想著阮流今的下巴不知道能不能扯下來,身為和阮時錦不對眼了十幾年的阮流今對這些自然是了解到不能再了解,明知對方根本就不是那個意思,但是!您能不能把您那眼神給收回去啊!阮流今腹誹。不過,這裏是別院啊,閑來無事隨便走走您就走了這麽遠,堂兄真是有雅興啊。阮流今道:“堂兄這隨便走走可走得真不近呢。”

阮時錦毫無羞愧道:“牛車隨便走走的。”

阮流今:“……”

其實阮時錦是非常好心的怕阮流今一個人看不見淩輒會天天寂寞空虛啊之類的遠距離戀愛常有的情緒,於是過來陪著阮流今,好歹,大概……兩個人一起空虛無聊就不算是無聊了吧。

即使抱著這樣的心思,阮時錦在阮流今麵前還是說不出什麽關懷細致的話來。

本來麽,從來都是小小地進行一下針鋒相對的運動的兩個人,突然間言笑晏晏起來……阮時錦自己都會打寒戰的。

於是結局就是這樣了。

兩個阮氏兄弟,笑裏藏刀地相互諷刺,同時討論著家國大事,比如青州今年澇災,一年的莊稼又沒有了,梁州前幾年還發過蝗災,去年匈奴人的事情終於解決了……等等等等一係列和現在的兩人的生活八竿子打不著的話題。

唾沫紛飛的討論中,時間也是過得很迅速的,阮流今在鬥嘴之餘也在想,是不是當年淩輒在宮中當值的時候自己也是這麽無聊著殺死時間的?

怪不得琴棋書畫自己一樣都不怎麽樣啊……原來可以用來認真練琴認真練字認真畫畫認真下棋的時間,都用來和阮時錦吵架了。

阮流今在心中悄悄地歎氣。

這個動作被敏銳的侍中大人阮時錦捕捉到了,於是阮時錦怒了:“喂!就算我不是淩輒,你也不用這樣吧?怎麽看我都是比淩輒那臭小子要優秀的好吧?你有什麽好歎氣的?我從阮家大宅過來我吃飽了撐的呀我……”此處省略無數抱怨的話語。

阮流今隻覺得那一個字一個字從阮時錦的嘴裏冒出來,堪稱擲地有聲,砸得梆梆響。

但是就算是字字珠璣讓人連續聽一炷香中間都不帶喘的教訓任誰都是受不了的吧?阮流今自動封閉了聽覺功能,也不再看那家夥,隻當是麵前的人不存在。心裏的感歎卻是:真不愧是舌戰群儒的厲害的辯論家,清談的高手啊!說這麽久都不口渴,誰說得過他呀!

說了半天,阮時錦看了一眼低頭看著地上的阮流今,明顯是一副認錯的樣子,於是也就不計較了,道:“哎……說得我都餓了,吃飯去吧。”

話說阮流今就等著這一句呐!於是點頭的速度那是前所未有的迅猛。

飯菜上來之前,阮時錦又道:“或許當初讓端木謙任隴西太守是個錯誤也不一定呢。”

阮流今看著他:“堂兄怎麽這麽說?”

端木謙向來是為了錢不擇手段的,就算是在朝中任職,當年也曾做過涼州刺史,但是他當涼州刺史的時候幹了什麽事情呢?帶領涼州大營裏的士兵搶|劫過往商旅,堆砌頭顱點狼煙,殺人放火,劫財劫色。這樣的人一樣是帝國的官員,後來到了洛陽,總算是不再做這等勾當,當然他也不需要做這些了,那些在涼州的年月所積累的不義之財,已經足以讓他成為洛陽最有錢的人。

他在皇帝陛下要籌款征稅的時候從來都是交錢最快的,大概是那些錢財都得來得太輕易,花錢如流水也是一種自然。

沒完沒了的宴會,沒完沒了的美人,沒完沒了的用錢財來拉幫結派……這就是他在洛陽做的事情。

終究是還有不屑於與他為伍的人存在,於是趁著陛下要建立秦州府的時機將這個奢侈糜爛的家夥降職弄出了洛陽。

然而隴西是一個重要的地方,少數民族在那邊占有很大的比例,照著端木謙的性子,不搜刮一番恐怕他自己都覺得對不起自己吧?從京城降職到了偏遠的隴西,若是就真的安分守己地當了一個小小的太守,他就不是端木謙了。

所以龍朔四年春天的時候羯人會有一場暴|亂其實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端木謙此人,定然是將羯人搜刮得太厲害,導致別人活不下去了,羯人才會奮起反抗。畢竟羯人不是過往的商販,少數民族向來比漢人更加驍勇剽悍,一言不合就生死相決的事情也是常有發生,更何況端木謙惹毛了人家一整個民族。好在端木謙非常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那點能力那點兵力不足以對付羯人,於是迅速地向陳寒穀求助。

陳寒穀和江風舟帶兵將反抗的羯人圍到了峽穀內,聽說是圍困了好幾日,然後入穀將羯人全殲了。

但是卻難保沒有漏網之魚了。

阮流今當初在紅葉齋的地下室裏就看見一份情報上說的是羯族劉氏家主劉顧原的屍體並沒有在峽穀中找到。然而江風舟和陳寒穀二人大概是覺得這等宵小之徒不值得他們費盡心思地去為他尋找屍骨,也就沒有再管劉顧原的事情,後麵的東西都交由端木謙來做了。

想來端木謙也不是什麽會認真地打掃戰場清點死屍的人。

於是這件事情就這麽揭過了一頁。

當初江風舟和陳寒穀肯定是沒有想到劉顧原不僅沒死,還跑到涼州去了,間接地促成了涼州鮮卑人的叛亂。鮮卑人的實力明顯比羯人要強上一大截,連涼州刺史陳宏烈都不是他們的對手,拓跋匹孤確實是不可小覷。

“所以說,一開始的禍首是端木謙。”阮時錦總結道,“若不是他在任期間玩忽職守監守自盜,恐怕這件事情的發生還要再推遲好幾年。”

阮流今道:“堂兄的意思是鮮卑人叛亂其實是遲早的事情?”

“鮮卑人越來越多的遷入我大黎,他們要在這裏生存,自然是需要土地需要錢財,需要各種其他的生存的物質,”阮時錦道,“然而本來那裏是漢人的,那些東西也是漢人的,那麽,憑什麽漢人就要讓給鮮卑人呢?戰爭本來就是遲早的事情,隻不過端木謙很可惡的讓它提前到來了……如果再晚個幾年,或許就不是今日這個情景了。”

阮流今道:“可是,秦州不是還有江風舟大將軍和陳寒穀大人嗎?這兩個人聯手,鮮卑人應該是不可能成功的吧?”

阮時錦笑了一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