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太陽已經落到了前方宮殿的飛簷邊，模糊了翹角的輪廓，在被遮住的邊沿越發顯得光芒萬丈。淩輒站的地方正對著夕陽，這使得他微微地眯起眼睛。即使是這樣正對著光亮，他仍然是覺得沒什麽精神，然而驍騎營的守衛職責如此深重，容不得兒戲。他強打起精神，在心中告訴自己這是對皇帝陛下以及百姓蒼生的不負責任，然而這樣的空話終究是沒有什麽效果的。
右驍騎衛負責守衛正殿諸門的時候會由左驍騎衛負責各個宮門之間的來回巡視，江風舟大將軍離去以後這兩邊的主要負責的人就是淩輒和王鏞。淩輒為了不影響守衛，特地叫陳光站在了朝陽殿的正門，自己則是在一個偏門和孟九帶著幾名豹騎一起守著，知道在這邊出不了什麽大事的淩輒越發地神色恍惚起來。
右驍騎營將軍王鏞領著十名豹騎走向了偏門，淩輒並沒有發覺，仍然是看著夕陽投射的光影。
王鏞皺了皺眉，叫道：“將軍。”
淩輒被驚嚇到似的轉過頭，看著王鏞，又呆滯了一瞬，才道：“啊……王將軍。”
“將軍麵色極為不佳。”王鏞道。沒有用“似乎”、“好像”一類的詞語來修飾，此刻的淩輒確實狀態非常不好。
淩輒點點頭，“在下……”
王鏞卻打斷他的解釋的話，道：“若是將軍狀態不佳，就應該去請陛下準假讓你好生休息幾日，這般強撐著，如果出了紕漏，便是誰也擔待不起的。無論如何，你要記得你的肩上單著什麽，這是皇宮的安危啊……並不是我想要仗著資曆來教訓將軍，陛下以及我等對將軍的期望都是很高的，大將軍也曾說過將軍悟性絕佳，耐心加以栽培定是棟梁之才，將軍總該珍惜才是啊。”
淩輒低下頭去，不再說什麽。
王鏞道：“將軍還是去向陛下告假吧，你這般守門，若是你自己不說，我也要去向陛下稟報的。”
“我明白的，多謝將軍提醒。”淩輒說完便轉身去尋皇帝陛下了。在一旁守衛同一門的孟九確實有些不忿，同為驍騎營的將軍，憑什麽左驍騎衛的便可以教訓右驍騎衛的呢？王鏞看孟九一眼，道：“淩將軍不在的時候，右驍騎營的事情就要靠孟副將了，”說著伸手拍了拍孟九的肩膀，力道之大令孟九沒忍住身子一歪，然後又麵紅耳赤地正起身子了，王鏞才道，“孟副將無論如何也算是世家子弟，總不能光是落得一個紈絝的名號，什麽事情都靠著陳光吧？”
這已經是明顯的告誡了。
就算是心有不忿，然而王鏞的能力終究還是令人稱道的。他的右眼，便是在一次刺殺中為保護陛下被那名絕頂的此刻刺傷，然而那刺客卻是被王鏞一刀削斷了咽喉。
烈帝此時正在禦書房批折子，身邊信任的大太監進來輕聲稟報：“啟稟陛下，驍騎營將軍淩輒求見。”
陛下放下折子道：“宣。”
淩輒小步走進來，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跪下，垂首按劍道：“臣請陛下準臣下兩日假期。”
“哦？”陛下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將軍道，“為何？”
淩輒覺得為了阮流今這樣的連普通人都不能說的理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和皇帝陛下說，但是說假話無疑是欺君之罪，當然也是不能說的。思量半晌，淩輒隻好道：“陛下可否不問臣緣由。”
淩輒低頭等了半天，終於等到一句沉悶的“你覺得呢”。
額頭上已經冒出了細密的汗水，淩輒道：“是……臣私下的事情。”
烈帝司馬乂被淩輒這樣子勾起了興致，他越是不說，他便越是好奇，不過皇帝陛下麵上仍然是一副冷淡的表情，甚至帶著一點嗤笑的鼻音道：“因私廢公，卿可記得驍騎營的守則？”
地上的人越發地低下身去，“臣記得。侍衛必須忠於皇上，不得因私忘公，違者軍杖二十。”
烈帝麵上冷笑：“你倒是記得很清楚嘛，下去領罰吧。”
“臣遵旨。”淩輒頭扣到地上，然後才問道，“臣領罰後是否可以準假？”
烈帝道：“卿沒有告訴朕原因，不準。”說完看著淩輒，如願地看到那人隱忍的顫抖，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知道下麵跪著的人準備起身去領罰的時候，烈帝又道：“你若是告訴朕這緣由，朕不僅準你假，還可以免去你的刑罰。”
正準備起身的家夥又扣下去：“這……確實是臣的私事……”
“不說？”烈帝道，“你若是再遲疑，朕便將你關在屯所讓你好好反省幾日，什麽時候想好了要說了朕便放你出來。”
淩輒跪在地上幾番猶豫，終於咬牙道：“臣請陛下保守秘密。”
烈帝眉峰一挑：“這個當然。”
“臣……不想和秦家小姐成婚。”
烈帝詫異道：“這有什麽？如今天下守孝，一年內都不得有嫁娶之事，你這個時候為這種事情煩心是不是太過杞人憂天了？”
驍騎營的將軍搖搖頭，又道：“臣……其實早就已經有了喜歡的人。”
“這個好辦，門不當戶不對朕可以下旨給你們賜婚。”烈帝道。
“並不是門不當戶不對的問題，”淩輒的冷汗出得越發的多了，道，“而是……臣下與他，同為男子。”
烈帝愣了一下，才道：“朕倒是沒看出來，你竟是個斷袖？”
這豢養男寵也不是什麽新鮮事情，很多大臣都在家中偷偷地養著，聽說民間的妓院還有專門賣男子的，娶妻以後仍然和男寵們夜夜不離的也不在少數，能讓淩輒這般為難不願成親的原因肯定不止是他們兩個同為男子，若是另一方是妓院的小倌，自然沒有什麽太為難的地方，淩司馬雖然有些時候稍嫌古板，但是若是淩輒堅持，要那小倌入門也定然不是難事。
那麽……讓他這般為難的原因便是……陛下揣度著，緩緩道：“那人是……阮流今。”說道最後竟是肯定的語氣。
淩輒又一次將腦袋扣在了地上：“原來竟是陛下這樣隻遠遠見過他一麵的人也能看出來了麽？臣……”
烈帝擺擺手：“你既然這般煩惱，今日便出宮去吧。”
“謝陛下。”淩輒再次叩首，然後起身弓著背小步退出去。
一路飛奔，淩輒在一炷香的時間裏便趕到了阮家的大宅子。
門口的小廝萬分詫異地結果淩輒扔過來的馬韁繩，看著淩輒幾乎是飛奔著進了門。
太陽這時已經徹底地沉下去，天邊還有著晚霞的紅光，仍然是光亮的天色，然而黑得非常快，淩輒從阮家正門跑到阮流今的小院子的空擋裏，天色就已經黑了下來，便已經到了暮色四合華燈初上的時候。丫鬟剛剛點上燈燭，便看見淩輒走進來，連忙喊了一聲淩公子，連詫異都忘記了。
阮流今懨懨地看著一本無聊至極的經史論著，通篇玄而又玄的空話，卻不知為什麽備受朝廷官員推崇，心中鄙夷，官當得久了，總是會學一些華麗的空話和漂亮的場麵話。
淩輒未經人通報進來的時候，阮流今以為是進來服侍的丫鬟，便懶洋洋道：“燈光不夠亮，拿剪刀剪一下吧。”
淩輒輕聲問：“呃……剪刀在哪裏？”
阮流今猛然抬起頭，驚詫地看著進來的人。
淩輒笑著看他，將美人驚詫的表情盡收眼底。“看見我，就這麽不高興嗎？”
阮流今問：“今日……是初五了嗎？”
淩輒走過去俯下身擁住他，“我在宮中總是覺得心神不寧，便向陛下告假前來看你。”
“你是說……你因私忘公，現在來了這裏？”阮流今道，“陛下怎麽會同意？”
淩輒抱得越發的緊了，道：“我已經向陛下言明一切了。”
阮流今猛然抓緊了淩輒的衣角：“你……你這是……”
“我就是要告訴你，”淩輒堅定道，“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其他的都沒有你重要。”
阮流今忍了良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哽咽：“…………你……笨蛋啊……”
你知不知道，這樣有可能是會身敗名裂的啊？若是陛下厭惡斷袖呢，從此以後便再也不得陛下的信任，就等同於親手葬送了仕途。
我這般陰暗地想著要拉著你一起死，拉著你一起痛苦……我……
其實……不值得你這樣啊……
淩輒抬起頭，輕輕吻住他，唇間溢出輕聲的呢喃：“我……才不是笨蛋……我知道什麽是……最寶貴，最重要的。”
阮流今伸手抱住他，傾盡一切一般的回應著他，從今以後，隻願滿心都是希望他更好的，再不願那般陰暗地想著要一起去死做那鬼魂情侶。
隻是他這般做法，又會如何被淩家的人對待呢？
大司馬滿心都希望淩輒能夠將淩家的勢力更加壯大，蘭芝玉樹的人家總不能就此斷在這一代。
雖說淩家並不是隻有淩輒一個人出眾，但是淩輒終究是其中之最，若是傳出與阮家小公子相互愛慕的傳聞……淩阮兩家的斷袖……淩家和阮家又將會是什麽情景？就算是自己的父親這般在阮時錦的勸說下體諒了自己，默許了自己和淩輒的關係……可是，這種行為若是落到了淩家人的眼裏，又是怎麽樣的一種情景呢？會不會是阮家早已知道並且有意縱容，目的是在淩家這一輩的翹楚的身上塗上永遠不能洗清的汙點呢？是不是會覺得這是阮家的人的惡毒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