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於是驍騎衛金吾衛從三品及其以上的將軍和副將們都擠到了殿中。

陛下陰沉著一張俊臉問:“朕要在除夕之夜微服出宮,卿等可有異議?”

那是九五之尊!

至高無上的存在!

天子一怒,流血漂櫓!

此刻,皇帝陛下的臉冰得讓跪在殿中的將軍們都想要發抖了,就好像他們不是跪在大理石的地麵上,而是跪在冰渣上一樣。

於是一個個都把頭搖得像波浪鼓。

陛下終於得償所願。

然後笑得像朵春花,沒見過這種情況的將軍們立馬呆了。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啊,明明剛剛才還煞氣逼人啊!什麽叫春回大地萬物複蘇啊,今朝總算是見識到了!什麽叫君心難測啊,參見我們英明神武俊美無朋的皇帝陛下!!

從大殿出來後的將軍們都是一臉有苦沒處說的倒黴相,一個個都活像是霜打了的茄子。

果然能混到大將軍這樣位子的人都是很奸詐很奸詐的啊!

驍騎營和金吾衛的大將軍兩個人都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呢,他們知道他們若是同意了陛下的要求,下麵這些豹騎和佽飛們肯定要鬧騰一陣子,於是他們為了自己的清淨,直接讓沒見過世麵的將軍和副將們直接麵對陛下的龍威。

除夕之夜啊除夕之夜,人家都闔家團圓看舞龍舞獅,吃著年夜飯了,咱們還要在大街上吹著冷風時刻注意著陛下附近的動靜!所以說天子近衛不是那麽好當的啊!外臣們可以在除夕之夜將遠在洛陽的家人接到長安來還能在長安的府邸與家人一同貼個對聯啊什麽的,其樂融融,天子近衛呢就隻能化身成世家公子陪著皇帝陛下逛街,這還是非常幸運的陛下看得上的人啊,其他人隻能在高樓牆頭牆角之類悲催的地方,時刻注意,有任何風吹草動都不能放過。還有一些人假扮成路過的百姓,或者某個小商販都有可能是暗衛。皇帝陛下一個人的舒爽,那是無數的侍衛的痛苦換來的!

淩輒很幸運地被皇帝陛下挑中當了天子身邊的那個世家公子,引來孟九王鏞一幹人等的強烈嫉妒,還有一部分人化作他們二人的隨從。

甚少出宮的陛下對民間的一切自然是很好奇的。雍州太守賀蘭硯在今晚舉行了驅儺儀式,比往年宮中舉行的要簡略得多,煙火也沒有宮中的好看。淩輒看見了陛下的失望,就說:“其實,民間好玩的時候應該是上元節或是中元節這樣的日子吧?會有好看的花燈啊什麽的。”

陛下轉頭看淩輒,挑眉道:“卿是建議朕在上元節的時候再來一次微服出巡嗎?”

淩輒立馬改口:“哦不,不,臣失言。除夕夜也是很有意思的。”

陛下饒有興致地說:“卿說了一個好提議呢。”

——不要吧?淩輒在心裏麵哀嚎,您真這麽幹的話,他們知道了會宰了我的!

陛下看見淩輒沮喪的樣子歎了口氣道:“卿不用傷心得如喪考妣,朕不過是開個玩笑。”

淩輒道:“陛下!君無戲言。”

“哦?你在哪裏聽見的這句話?”

淩輒答道:“民間。”

陛下輕笑道:“所以卿還是希望朕在上元節出來的是吧?”

“啊……不是的。陛下您愛怎麽開玩笑就怎麽開玩笑吧……您是自由的。”

皇帝陛下聽見這話卻突然冷了臉色,哼了聲就不再理會淩輒,徑自往一家混沌攤走去了。

其實,淩輒隱約可以理解陛下生氣的緣由,大概,所謂的“自由”,是很難擁有的吧。

自己現在在這裏陪著皇帝陛下逛街是身不由己,眾侍衛在各種神奇的地方藏著是身不由己,就連陛下日理萬機也是一種身不由己。

你在多高的位置上,就要背負起多麽大的責任,就有多麽的身不由己。

像是陛下這樣勤勉的君王,也還是要被人打上任性的標記。

就算是身不由己,也還是要努力地按照自己的意願來,即使侍衛們會有很多的怨言,陛下也還是要出巡,這才是“任心而行”的黎烈帝。

要說起來,敢於和君王叫板的江風舟和鄭修,應該也算是很有個性的臣子了吧。

淩輒突然想笑。

但是陛下已經走進了攤位,侍從立馬擦幹淨了椅子,淩輒也立刻跟了上去。

淩輒與陛下同坐一桌這已經很讓人誠惶誠恐了,然後還要為陛下試菜。在民間,關係得要多親密才能你吃了一口以後對旁邊的男人說“啊,我覺得這個很好吃,你也嚐一下”然後把他吃過的碗遞過去的啊!就算是對小阮也沒有做過這樣的舉動。

淩輒覺得無比尷尬。

烈帝吃了幾口,並沒有宮中的精細,沒有宮中的好吃,不一會兒就索然無味了。

於是除夕之夜的微服出巡終於結束了。

不過侍衛們不知道,陛下已經開始惦記著中元節的出巡了。後來當豹騎們知道皇帝要在中元節出巡的事是淩輒提出來的時候,淩輒被關在屯所裏整整餓了一天,才讓驍騎營的眾位豹騎消了火。當然這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陛下慢悠悠地走在回宮的路上,讓侍衛們都遠遠地跟在後麵,不想被人打擾般的靜謐,好像很有些依依不舍。

有時候淩輒也會想,當皇帝真是悲慘,一天到晚待在皇宮裏不說,還要麵對各種各樣的事情,都沒有多少休息的時間,無聊的時候也就逛逛禦花園,那園子從小逛到大,估計有幾棵草都快一清二楚了,還有什麽好看的啊。

正在出神的時候,走在前方的皇帝突然叫:“淩卿。”

淩輒立馬小步跑過去,低首道:“陛下有何吩咐?”

烈帝道:“你與蘭箏閣阮流今似乎關係甚好。”

淩輒點頭道:“是發小。”

烈帝突然起了促狹的心思,有些輕佻地問:“是青梅竹馬吧?”

淩輒無奈道:“陛下,青梅竹馬是指男女呐!”

“朕曾見過阮流今一次,”皇帝的語氣突然有些悵然,“是風神俊秀的少年呐!可惜朕沒有這樣的發小。”

“……”淩輒不知道該說什麽。陛下竟然見過小阮?怎麽自己完全不知道?

烈帝突然覺得有想要傾訴的感覺,對著這個少年時就進宮作為侍衛的少年。好像是在很小的時候就曾經聽過他立誓要保護自己,那時候的烈帝陛下還是太子,一批九歲的孩子在八歲的他麵前立誓,要終身保護自己。然後他們被分到不同的營裏去訓練,張馳倒是按照正常的順序成了近衛,淩輒竟然在第一年沒有合格。“是個有些懶惰的侍衛。”當時的江風舟大將軍是這樣評價的。其實陛下倒是挺欣賞淩輒了,或許懶惰是他自己的特性但是卻不得不隱藏起來當一個勤勉的君王讓他很感傷,於是就希望有個人能代替他去懶惰之類的情緒吧。烈帝想。

陛下用很懷念的語氣道:“那時朕剛剛準備把暗衛分出一部分弄個江湖的東西來玩玩兒,想那些遊俠們是不是會對一個販賣消息的組織感興趣。”

很少見的沒有刮風的冬天的夜晚,皇帝陛下的聲音清涼如水,慢慢消失在空氣裏。

那一年,咫素決定要進蘭箏閣的時候烈帝小小地震驚了一把,當時我們聖明的皇帝是這麽說的:“朕以為,你會選一個普通的平民嫁了來隱藏身份。”

咫素道:“我是琴師,嫁人太埋沒我的才華了。”

能夠禦前得見的自然是頂級的琴師,若是因愛出宮嫁人,當然能在後世留下愛情的佳話,指不定還會被後人寫進傳奇話本,編成戲劇在戲台上表演,被伶人用婉轉的唱腔深情地演繹成著名琴師可歌可泣的愛情史。然而女子嫁人後,夫家自然是不希望妻子再拋頭露麵地奏琴,就算這是一個民風彪悍的時代,女子會成群結隊地賞花遊園。於是世人再難聽見她的琴聲,也未嚐不是一種遺憾。歲月是一柄鋒利的刀,說不定刃上還閃著森冷的白光,既可以砍斷與愛情無關的一切紛擾,也可以砍斷愛情的絲線。

陛下聽見咫素的答話輕輕地笑了聲,又問:“那麽,為什麽是蘭箏閣?”

“它是洛陽最大的樂坊啊!”咫素答得理所當然,“我去了以後它會變成洛陽城最好的樂坊的。”

——這是一個頂級琴師的自信。

“哦?”陛下帶著笑意挑眉,“洛中樂坊有很多,在蘭箏閣之上者也是有的吧?卿從一個九品女官去做一個沒有品級的平民就隻是看中了蘭箏閣很大嗎?”

咫素高高地昂起頭顱,看了烈帝一眼,意識到失禮有立刻伏下身去,“適才微臣已經說過了,我去了,它就會變成洛陽最好的樂坊。”又低下聲音,似乎還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道:“當然了,老板阮流今聽說也很有意思呢。”

陛下好奇了,“還能有意思到奇聞軼事能傳到宮裏來的地步嗎?”

咫素道:“微臣聽說,阮流今風流無匹,被人幾次舉薦不第,然後跑到大同市去開了家樂坊以示他對於仕途的無意。”

烈帝笑了,“你是不是想了很久了?”

咫素默然不語。

烈帝的語氣有些惆悵:“於是,那一年朕在少量暗衛的護送下曾去蘭箏閣看了咫素和阮流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