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章

陽信小心翼翼的捧起沈康垂下的麵孔,悄然湊近對方緊閉的雙唇,在他的唇角留下一個冰冷的吻。他依然英俊得猶如活著的時候,有筆挺的鼻梁和一雙劍眉,陽信一怔,喃喃的說道:“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便喜歡上你了?”

你是和尚還是殺手,又有什麽關係呢。沈康,你總說我喜歡你,並不懂得你的全部。我隻是愛慕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就像是一個一直被寵溺的公主,有一日忽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便一定會大發雷霆。

可是……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的東西,我都是得不到的啊。為什麽你就是不肯相信,我喜歡你,僅僅就是那麽純粹的,喜歡呢?

她摘下自己發髻上的一枚銀簪,那上麵的花樣普通,然而一看便知道戴了許多年,觸手溫潤,連上麵鏤刻的花紋都已經變得模糊了。

“這是我母親給我的東西,她說有朝一日我嫁了人,便要夫君為我挽起三千發絲。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母後,原來陽信從始至終,都沒有這樣的好福氣。”

等到那一群護衛趕來的時候,陽信已經麵無表情的站了起來。在她的身後,依稀並派躺著兩具屍體。一群影衛麵麵相覷,其中的領頭人低聲說道:“公主殿下,卑職來遲。”

“來遲了麽……”陽信低笑,她臉上的淚痕尚未幹透,然而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卻一絲情緒也沒有,“你們去將後頭的那兩個人埋了吧,記得……合葬在一起。”

“屬下遵旨。”一行人齊聲應道,走得近了,那領頭的人麵色陡然一變,在那男人的手上,分明握著一根古拙的銀簪,那是從前魏後用過的東西,怎麽會……

看著華服的女子如一隻即將死去的蝴蝶般踉蹌而去,蘇瓔陡然間明白過來,原來陽信當初說要一個答案,她要的當真就隻是一個答案而已,盡管……這樣的殘忍。這是她曾經的回憶,隻要願意,她大可憑這些回憶改變許多東西。

也許隻要她插手,沈康就做不了玄禮,月希也會神不知鬼不覺的被大內高手殺掉,或者幹脆鏟平了風雨樓……她有許多中法子,就算沒有一個辦法能保證沈康在沒有月希,或者不是麵對如此艱難的處境之下,一定會對陽信動情。但是,隻要有一絲希望,未嚐不能一試。

然而,她竟然忍下來,竟然,也能忍得下來!陽信寧肯寄居在身軀中冷眼旁觀,將年少的癡心錯付的痛苦再挨一遍,她也不肯改變任何東西,甚至不願讓沈康試著愛上自己。

對不起……這些年來所有的哀慟與悲涼,原來在那個男人心中,他不過是對不起她,卻從來沒有,哪怕一丁點的愛過自己。

陽信或許會成為一個氣質端雅高貴的公主,因為她的心已經死了。一個人,怎麽可能做到無喜無悲呢?如果真的能做到,那這個人也就已經不再是人了。但是蘇瓔想,陽信也許會成為一個王室所期許的公主,但是,她卻再也做不回曾經的陽信了。

這世上許多東西,真是一點法子都沒有。哪怕站在權位的巔峰,魏王也留不住病重的王後。哪怕萬千寵愛金枝玉葉,為人卑賤到了這種地步,沈康依舊不會愛上陽信。可是,他當真一點動心也沒有麽?

沒有人知道這個答案,或許是動心過的吧,或許就如沈康臨死前說的那樣,不過隻得一句抱歉罷了。

那麽,從這場夢裏醒來之後,她又該何以自處呢?蘇瓔微微歎了口氣,她會不會後悔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最後卻得到如此殘忍的答案。十年的期許,最終在這一刻幻滅成雲煙。但是蘇瓔私心裏想,如果不去問便好了,不去問,那麽她就永遠可以懷著那樣的幻想活下去。一生一世,縱然遺憾,但終究不致絕望。

第二天,再見到陽信的時候,她似乎和昨日沒有任何分別。那一日天空藍得幾近透明,淡淡的雲層在天空無拘無束的飄蕩著。陽信鎮定自若的再次派人請來左相與鍾震鴻,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進了王宮。

宮門口,他的長兄似笑非笑的看著這一群人。車簾被人微微卷起,露出陽信半張不動聲色的麵孔,“哥哥這是做什麽?”

“做什麽?”騎在馬上的長兄森然一笑,“這句話應該是哥哥問你才對吧,前幾日你受驚在長樂宮修養,此刻卻與左相與鍾將軍一同入宮,恐怕於禮法不合吧?”

“哥哥在說什麽,陽信怎麽聽不明白?”她微微探出身來,一雙眼睛似琉璃一般清透明亮,“兩位大臣都是朝中肱骨,陽信為父王遍訪名醫,終於有人毛遂自薦可治好父王,哥哥莫非是想要阻撓不成?”

她明知自己的父親天命不享,卻依舊淡然說出這句話,唯一的目的便是想要震懾住自己的這個兄長。誠如蘇瓔所說,生死有命,一切都有定數。比起父王整日昏迷不醒的躺在寢宮,任憑魏國陷入內鬥黨爭,不如爭這一線機會,隻要蘇瓔能夠讓父親清新過來,憑借王諭選定了繼承人,那麽其餘的人再有動作,就全都成了謀逆之徒,舉國誅之。

“是麽?”長兄目露疑惑,“不知道是哪一位杏林高手,可否一見。”

“殿下謬讚了。”原來那馬車內還坐了另一個人,誌峰最初還以為是小環坐在裏頭,此刻聽見對方出聲,才發覺原來是個陌生的女子。

大王子誌峰一見蘇瓔,心底已經生出了輕視之心,冷笑道:“妹妹,你既然有病在身,自己在長樂宮好好將養便是。這些雜七雜八的人,你又何須理會,你身為一國公主,竟然將這些江湖草民帶給父王診病,實在是糊塗!”

“王兄怎麽知道信陽帶來的人是江湖草莽之輩呢,與其招貼皇榜做無用之功,還不如試試看本宮千辛萬苦才親進宮中的醫者呢。”信陽掩麵笑了起來,她今日特意換了朝服,一身明黃錦繡刺金鳳穿牡丹長裙曳地而來,敷在眼角的胭脂猶如孔雀的尾羽散開,說不出的淩厲肅殺。

她已脫胎換骨,不再是從前那個沉溺與過去的長公主。

“王兄,若是耽誤父王的醫治,這個責任,誰擔當得起?”信陽懶得再虛與委蛇,冷聲說道。

“你……”被自己的妹妹嗬斥,誌峰心底自然不好受,隻是如今瞧著她氣勢洶洶而來,後麵還跟著左丞相與鎮遠大將鍾將軍,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了。自己與二弟千方百計想要爭取這兩位的支持,但偏偏這兩位一個是兩朝老臣算盤打得比誰都精,還有一個是父王親手提拔起來的,雖然手握兵權,卻十足愚忠!

“是麽?”恨恨的忍下一口氣,誌峰將目光轉向蘇瓔一行人,若有所思的說道“姑娘年紀輕輕,當真有如此醫術?”

“妾身不敢自誇,就算華佗再世,診治病情也要望聞問切,總要先見過魏王,妾身才能對症下藥才是。”蘇瓔微微一笑,不卑不亢的回答。

“看來姑娘倒是頗有信心,隻不過……”源峰自然不會輕易讓步,其實他私心想要父王好起來,卻也不想讓他好起來。三弟幾年前便不見了人影,想必是已經不在魏國境內了。他要做個逍遙浪子浪跡江湖,與弟媳做一對神仙眷侶,作為兄長的當然樂意成全。

既然三弟不在,那麽自己作為嫡長子繼位的可能性非常之大,也正是因為嫡長子的身份,所以自己才能籠絡到如此之多的朝臣。父王如果不信,自己繼位的可能性有五成,但是如果父王醒了,那麽連這五成的機會可就都沒了。但是能夠得到父王諭旨,那就是名正言順的登基,意義可就遠勝於自己發動兵變戰爭了。

“隻不過如果姑娘沒有這個本事,到時候又當如何呢?”源峰話鋒一轉,笑著說道:“信陽,這可是你一力舉薦來的人。你如果堅持,我自然不會駁了你的麵子,也省的叫你說我耽誤了父王的醫治。可是父王身份何等尊榮,一旦有個好歹,又有誰擔得起這個責任?”

“王兄,我既然敢帶人進來,自然便是相信蘇姑娘有這個能力。如果拖延了父王的治療,信陽願意一力承當這個責任!”信陽回過頭對鎮遠將軍和左相行了一禮,“兩位都是朝中肱骨之臣,也可一並作證。”

“公主言重了。”兩人口稱不敢,連忙抱拳回禮,然而兩個人對視一眼,卻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擔憂。魏王的病朝中上下皆心知肚明,幾乎人人都知道魏王為什麽會患上如此重病,連服用了蜃珠都毫無用處,這也是為什麽太醫院首座都寧可告老還鄉也不願再繼續為王座效力了。

那種病,日積月累,如何還有回天之術?公主將希望寄托在這個來曆不明的女子身上,當真可靠麽?如果她有負公主所托,那麽,接下來的棋,又該怎麽走?

“那麽,一切就都拜托了。”信陽對蘇瓔頷首,眼中卻絲毫不露情緒。蘇瓔心下慨然,魏王這幾個子嗣之中,真正有王氣的,反而不是那幾個兒子,而是眼前這位嚴妝的長公主殿下。

她有識人用人的眼光與氣魄,同時心懷天下,不會因為窮奢極欲而將魏國推倒萬劫不複的地步。

源峰說既然信陽與鎮遠將軍和左相都難得入宮,不如就請簡單布置一場家宴,幾個人一同吃個便飯吧。他這樣的口吻,自然便是將自己當主人看待了。然而魏王病重,兩位王子都在宮中侍疾,王後死去多年,源峰自詡為主,倒也挑不到錯處。

“的確,左相與鍾將軍陪著信陽入宮,車馬勞頓想必也是辛苦了。”信陽淡然一笑,一邊吩咐身邊的內侍說道:“二王兄呢?也請他一起來吧。”

信陽不欲源峰一人氣焰囂張,然而此刻卻也不是為了這種小事和他翻臉的時刻,所以幹脆也派人去請二王兄源鴻一起宴飲,這兩個人一向針尖對麥芒,便由得他們兩個爭去吧。

當下便有內侍前去傳信,也有宮女引著蘇瓔往王宮深處走去,兼淵心念一動,正想跟著一起去,然而卻看見蘇瓔微不可覺的搖了搖頭,欲抬的腳步一頓,縱然滿懷憂色,還是看著蘇瓔被宮人帶走了。

那宮女將蘇瓔領到魏王所居的宮室之外,這才層層通報了過去,“長公主為王上請來了醫者,還不快快開門?”

伺候在側的青衣內監垂著雙臂,一聽那女官吩咐,立刻側開身讓蘇瓔進去。兩人高的大門被合力推開,空氣中一股濃重藥味頓時撲鼻而來,隨侍的女官們噤若寒蟬的伺候在一旁,生怕輪到自己當值的時候魏王病逝,說不定新主子怪罪起來,便是要闔宮的宮人殉葬了。

“咳咳……”層層垂落的帷幕中,依稀聽見老者的咳嗽聲。蘇瓔皺眉,那一聲聲的重咳渾濁無力,倒像是胸腔內蕩起的空空回音,這具軀體,隻怕真的是已經走到盡頭了吧。

蘇瓔的腳步很輕,宮女們知道她是長公主請來的女醫者,隻得低眉斂目的站在一旁,也由得她往床榻邊走去,其中一個想必是伺候魏王的女官首領,一見蘇瓔來了,便低聲說道:“王上,陽信公主派了人來為您看病。”

帷幕中沒有回應,似乎對方根本沒有聽清她說了什麽。女官眉間的憂慮越發重了幾分,她對蘇瓔微微施了一禮,深吸一口氣道:“王上的病,如今卻是越發重了。”

白衣的女子不知在想些什麽,那神色不像是個醫者,倒有幾分說不出的悵然,“我知道了,姑姑放心,蘇瓔必當盡力而為。”

然而她的話音方落,層層紗帳內的老者竟然試圖坐起身子,一連串的咳嗽聲驚破了宮室中死一般的寂靜,女官肩頭一震,連忙回身掀開薄紗用玉鉤攏住,隨著素白的錦緞一分分收攏,床榻上的人也顯出了真容。

病榻中的男人倒沒有蘇瓔想象中的衰老,反倒依稀還有幾分年輕時候的樣子。已經顯出衰老模樣的皮肉早就鬆離,不過才年過六旬的男子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明眼人隻怕都看得出來,若非靠著人參雪蓮各色藥物吊著一口氣,隻怕是早就撒手人寰而去了。

蘇瓔看著層層陷入明黃綢緞中的男子微不可覺的歎了口氣,反倒是魏王渾濁的眼神陡然一亮,似是從喉嚨裏強行擠出來了兩個字,“蘇……蘇瓔?”

伺候在旁的女官一驚,不知道為什麽久居深宮的王者會認識眼前從未露麵的女醫者,然而畢竟在宮闈之中伺候君王,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此刻更是乖覺的說道:“蘇姑娘為王上看診,那麽奴婢等就在外麵恭候,免得打擾姑娘了。”

蘇瓔看了對方一眼,微微一笑,“勞煩姑姑了,這樣安排,自然是最好的。”

等一眾宮女悉數魚貫而出之後,魏王這才顫巍巍的抬起手,似乎想要說些什麽。頤言的眼中也不禁露出幾分不忍的神色,當年英氣勃發指點江山的男子,誰能料到今日竟然會病成這個樣子。

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間一場醉。當年提劍掃平戰亂的鐵血君主,眼睜睜看著白骨堆積如山寒鴉夜啼,安坐王座數十年,他當真覺得安穩麽?

白衣的女子伸手按住對方的額頭,一股股靈力持續輸入男子的體內,眼中原本彌漫的死灰色漸漸散開,那雙眼睛終於有了幾分神采,仿佛被那股靈力一激,飽經病痛折磨的魏王終於有了力氣,竟然強撐著半坐了起來。

“蘇瓔……我沒想到,竟然還有能再見到你這一日。”魏王微微的咳嗽起來,但氣色卻比方才好了許多。

“你身體怎麽會虛弱成這個樣子?”女子蹙眉,當年魏國內亂,王氏紛爭不斷,手持兵符的劉將軍也蠢蠢欲動,還是他當年自動請纓清除叛逆,最後又以鐵血手段鏟除了餘孽,一舉為自己爭來了儲君的地位。

這樣一個半生戎馬勵精圖治的君主,身體到晚年竟被掏空成了這樣!

“咳咳……我是,我是自作自受。”虛弱的王者忽然笑了起來,那笑意像是跌墜到地麵的秋葉,連半分愉悅都看不見,“這些年來我服食金丹,妄圖延長壽命,逆轉天地運轉。嗬,這世上,果然沒有長生不老之藥,那些丹藥不過是讓我一日一日的衰敗下去,別無用處!”

“荒謬……”頤言終於忍不住嗤笑起來,這些凡間的君主想的永遠是如此可笑的東西,長生不老,政權永固,千秋萬代?真是荒謬啊,天理循環,誰又能獨立六道之外,手握如此之多的奢念?

魏王苦笑道:“你們……是不會明白的。我知道妖類最終有一天也會死去,但隻要避過雷劫,便又是五百年壽命。而凡人,凡人這一生,在你們眼中短的也便和蜉蝣般毫無兩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