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章

而一個殺手要殺掉一個人,有時候未必非要憑武藝來一決高下。原本勝券在握的樓主陡然按住心口,一時間竟然跪在了地上,大口的褐色鮮血從唇邊蜿蜒而下,幾個圍攏的黑衣人陡然一怔,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竟然沒有立刻欺身上來。

沈康冷冷的笑了起來,抬起頭目光從幾人麵上劃過:“怎麽,你們幾個當真要為他賣命不成?在樓主的臥房之中有一個密室,那裏有解控心蠱的解藥,還不快去?”

最後一聲淩厲的嗬斥驚醒了還在遲疑中的幾個人,的確,做不做刺客還是另一回事,現在能夠擺脫樓主的控製才是當務之急。至於沈康,殺與不殺,與他們有什麽幹係?

匕首上麵抹了毒藥,而是還是王宮中用來賜死逆賊的劇毒,牽機。再厲害的武功,隻怕也敵不過這比鶴頂紅還要駭人的毒藥。果然,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風雨樓的樓主就已經七竅流血一命歸西了。

群龍無首,沒有人願意繼續再和沈康拚命,一時之間,剩下的六七個人竟然退得一幹二淨。

而在百裏之王的王都,陽信卻呆呆的望著鏡子裏麵孔蒼白的女子。她的臉上依稀還有淚痕,一顆心空蕩蕩的,每一次跳動都牽扯神經細微的疼痛。

“公主,何必這麽為難自己呢……”小環心疼的看著一言不發的陽信,低聲勸慰道:“如果真的那麽喜歡沈公子,不如去求王上指婚吧。隻要王上肯出兵,那麽一切都有轉圜的餘地對不對?”

陽信緩緩閉上眼睛,“小環,你說得對,再逃避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她對著鏡子笑了笑,那裏麵的女子依舊美麗,甚至比任何時候都要光彩照人。隻是那張臉,卻蒼白如紙。

她並沒有做錯什麽,她隻是愛上了一個人罷了。如果這是錯的,那麽她心甘情願就這麽錯下去。

再顧不得梳妝打扮,隨意換了一件衣服就急急忙忙的趕去宮中求援。一路上陽信焦躁不安,她沒有把握父王會把鳳眼菩提子交給自己。那樣東西,王室將它看得太重了。陽信隻想請求父王能夠派出他身邊的影衛,無論如何,隻要能夠救出沈康就夠了。

他孤身一人,怎麽可能全身而退,一念及此,陽信更是不停的催促著馬車趕得再快一些。

大雨傾盆,豆大的雨珠打在芭蕉葉上發出嘩嘩的聲響,屋外似乎有海浪翻湧不休,隻是殿閣之中卻寂靜如死,空氣都仿佛在這一對沉默無聲的父女之中被凍結了。陽信跪在魏王跟前,那個年輕時候殺伐決斷的男子在喪妻之後已經露出了驚人的老態,更因為服食丹藥試圖長生不老,身子骨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然而此刻冷冷凝視著自己的女兒,魏王絲毫沒有露出悲憫之態,“阿信,不論你在這裏跪多久,父王都不可能將鳳眼菩提子手串給你!”

寢宮內空無一人,下人早已被擯退,隻剩下陽信高高仰起臉看著自己的父親,脊背挺得筆直。

她臉上有淚痕蜿蜒,然而聲音卻分外鎮定,半晌,她輕輕叩了一個頭,“父王,女兒一生別無他願,隻求你這一回,隻要父王肯允諾,女兒願遠嫁楚國,為兩國聯姻盡綿薄之力。”

“女兒也不敢請求父王賜下鳳眼菩提,但求父親顧念女兒一條生路,將……沈康就出來,求求你,父親,求求你。”

再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情緒,女子跪在殿前忍不住哀哭出聲。

魏王大怒,將案桌上的奏折全都一袖甩到地上,眉眼間含著暴戾的怒意,“阿信,你以為你的父王會出賣自己的女兒換來一個所謂的兩國休兵的盟約!”

“你以為父王不知道你要鳳眼菩提子做什麽?你在宮中請禦醫為他看病也就罷了,如今竟然還想用國之重寶去換一個殺人者的性命?阿信,你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如果他隻是個尋常百姓,父親也由得你。”

“父王當然可以派出影衛為你救出那個人,甚至派兵夷平風雨樓都是易如反掌之事。可他是個殺手,一國公主,代表的是一個國家的法度與尊嚴,王室如果能夠容忍這種人稱為血脈姻親,他日如何麵對國民!而你……阿信,你他日如果執掌朝政,攝政王難道能夠能夠是如此不堪的出身!”

王室有王室的尊嚴,她是受萬民供奉的長公主殿下,理當為自己的家族獻祭,沒有人能褻瀆王室的高貴,甚至就連魏王自己都不行。

陽信踉蹌的站起身,一步步走往寢宮外頭走去,魏王終究於心不忍,低聲歎道:“阿信,你不要怪父王。”

“阿信不敢。”女子的身軀伶仃如飄零的落葉,說不出的淒清,她忽然回過頭笑了笑,那苦澀的笑意,竟有幾分像極了她的母親,“父王,女兒隻是想,這世間的事,怎麽樣樣都不如人願。”

“父親不肯救他,女兒就自己去好了。”

你不要的,它偏偏要塞給你。你想要的,它又強忍的一根根掰開你的手指,無論握得多緊,都會被奪走。

外頭雷雨夾雜,一出門小環便急急的撐著傘迎了上去。

風雨交加的夜晚,陽信果然沒有順從的回到自己的宮殿中去。而是安排車馬,連夜往十裏亭外趕去。這樣大的響動,自然是瞞不住魏王了。中年的男子冷冷哼了一聲,重重一拳砸在奏章上,黑暗中立刻顯出幾個身穿夜行服男子,屈膝半跪,“王上,是否要我等立刻將公主追回來?”|

“罷了……”魏王無奈的歎息了一聲,沉聲吩咐道:“你們在後頭跟著她,無論發生了什麽,切忌公主平安無事,如果有人瞧見了公主的容貌,一律格殺勿論。”

“屬下遵旨。”三個人再次悄無聲息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秋風夜雨,城牆上的宮燈微微搖晃著。撐著油紙傘的兩個人看著一輛馬車與幾匹駿馬一前一後的出了王宮,男子忽然微微笑了起來。

兼淵指一指那輛馬車,“你說等到陽信趕過去的時候,她究竟會瞧見什麽?”

蘇瓔凝眉,“或許會看見沈康已經被那群殺手殺死,又或者是他擊敗了風雨樓那些人,救出了月希,也有可能……同歸於盡。”

兼淵側過頭,“不會有一個好結局麽?”

“這個結局不好麽?”蘇瓔的目光眺望著無窮無盡的廣袤夜空,天意從來高難問,但總歸不過是這幾出罷了,“能夠用十年的漫長時光來等待,想必在陽信的心底,這段回憶的珍貴,已經足以她獻祭出自己漫長的餘生了吧。”

陽信遇見沈康這一年,她不過才十六歲。這樣如花似玉的年紀,遇見一點點風雨便已經叫人驚恐良久。蘇瓔抬起頭,烏黑的天空上有扭曲的雷電如蟒竄動,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的砸下來,發出嘩嘩的聲響。

這樣的場景,其實不是不美的。駿馬疾馳,雷電轟鳴,貴族出身的少女坐在馬車中去救自己的情郎,內心又該是何等的焦灼與渴望。即便明知那個男子,他的心中或許愛的,始終都是別人。但是,終究是心有不甘呐……

他難道對自己一丁點動心都沒有麽?哪怕隻要有一刻,沈康也會愛戀著自己,陽信便會覺得這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可是……等在她前麵的,究竟是什麽呢?

兼淵扭過頭看了她一眼,輕聲問道:“現在,我們是不是能夠離開了?”

蘇瓔有些遲疑,陽信似乎來到這個夢境中之後,就拒絕讓自己的意識清醒過來。或許就像是他們兩個一樣,她隻肯做一個旁觀者,看著當年發生的事再發生一遍,絲毫沒有要改變這一切的想法。那麽,她要的,真正隻是一個回答麽?

“嗯。”蘇瓔微微頷首,“這個故事,終於要走到尾聲了吧。”

雨勢漸漸小了下來,蘇瓔與兼淵兩個人運用法術,竟然倒比後頭那一群人來得要更快一些。風雨樓在深山之中,一片莽莽蒼蒼的樹林之中,掩映在綠樹白話之中的庭院內竟然傳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紅色的血水從門檻之中隨著雨水一起濺了出來。

兼淵忍不住皺眉,蘇瓔卻覺得心頭一跳,血腥的味道像是某種神奇的力量,竟然讓她生出一種古怪的渴望。鮮血的滋味,還有殺戮帶來的快感……她垂下眼睫,竭力壓抑著這股陌生而猛烈的渴望。

手心上的紅線隨著時間的流逝似乎越發深邃起來,她往後退了一步,幾乎舉得胃痛如絞。

“你怎麽了?”然而這一次,卻已經不再是孤身一人並肩作戰了。兼淵一驚察覺出對方的異常,伸出手去悄然抵住她的後背,一股淡淡的暖流從對方的掌心奔湧而來,很快便壓抑住了那股嗜血的躁動。

“沒事,舊傷罷了。”蘇瓔抬起頭,想讓對方放下心來,“純元真力得來不易,豈能這樣白白浪費?”

兼淵神色一變,對方的眼睛裏,分明有紅色的火光在燃燒,那種紅蓮煉獄般的火光,竟然讓法力深湛的自己也不禁心頭一寒,然而一眨眼的時間,那一簇火苗已經悄無聲息的熄滅了,隻剩下那雙熟悉的眼睛帶著淡淡的笑意凝視著自己。

“怎麽了?”蘇瓔抬起手揉了揉額角,微微蹙眉。

兼淵笑了笑,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後。一推開門,果然隻看見這座尋常的院落內早已滿地屍首,四周寂寂無聲,隻有風裏的血腥味縈繞不散。

然而,他終究沒能讓任何一個人獲得幸福。懷中抱著的那具屍體早已經冷透了,就像是沈康的心一樣。

月希早就中了劇毒,從一開始風雨樓就從來沒有想過放他們走。移入江湖身不由己,他們兩個知道的太多了。可是他總以為,一定會有辦法的。所以不惜出家做了和尚,不惜欺騙陽信,可是有什麽用呢。月希死了,他辜負了陽信,若早知道如此,他還會在開福寺出家,對著那個夾竹桃花雨中的女子,低低喚她一聲施主麽?

聽雨樓已經被毀了大半,他發了瘋一般殺死了樓主,那些嘍囉立刻作鳥獸散了。可是將來呢,會不會有新的風雨樓拔地而起,依舊有孤苦無依的幼兒被送進樓中練習殺人之術?沈康顫顫巍巍的低下頭,輕輕吻了吻月希的額頭。她不該留在這裏,他們都恨透了這個地方。

他從懷中摸索出帶血的兵器,神色恍惚。

那是陽信送他的東西,她雙手合攏遮住麵孔哀泣,她沒有法子,她要不到那串鳳眼菩提子。可是她沒辦法眼睜睜看著沈康去送死,事情到了這一步,她也依舊愛著她。於是便送了他一柄匕首,吹毛斷發輕而易舉,鋒利的刀刃上淬了一劍封喉的毒藥。所以樓主才死得那麽快,一點反擊的機會都沒有。

他溫柔的凝視著那柄匕首,撕下一截袖子將上麵的血跡擦拭幹淨,就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沒有刀兵、沒有死亡、也沒有別離。遠處有寒鴉夜啼,黃昏的雲朵像是燒起來的一把火,紅彤彤的看著讓人都生出一點暖意來。

然而,終究是奢望罷了。沈康的麵頰緊緊貼在月希的額頭上,對方唇角的血液在他英俊的麵孔上留下妖異的一點痕跡,這一場瓢潑的大雨,最後澆滅了所有燃燒的愛情。

陽信騎馬趕到城外十裏坡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一幕場景:沈康渾身是血的抱著月希的身體,整個人失魂落魄的從熊熊火焰中走了出來。漫天的火光在這一刻成為了華麗的背景,那個懷抱著女子屍首的男子抬起頭看了陽信一眼,眼神再沒有絲毫的溫度,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

“你是一定要死的吧?”然而,趕來的女子並沒有失聲痛哭,反而說出了那樣一句古怪的話。沈康一怔,原本已經抵在自己心口的匕首竟然緩了一緩。

“果然……”陽信眼中露出了然的意味,她近乎絕望的凝視著眼前的男子,他如刀裁的眉眼,還有一如初見時那件灰色的僧衣,這幾日的憔悴並沒有損去他的風姿,此刻抱著懷中的女子緩緩走來,當真猶如玉山之將頹。

她曾經愛過這樣一個男人,她愛的,原本便該是這樣的人。

她跪坐在沈康身邊,怔怔的看著他的血染紅了寬大的袍袖。胸口處隱約隻看得見那柄匕首的圖案,雕的是一朵半醒半醉的牡丹花。

“怎麽會有人在殺人的武器上鏤刻牡丹呢……咳咳……”沈康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傷口那樣深,他已經沒有要活下去的欲望,“刻在匕首上的牡丹,就像是當初的我一樣啊。阿信,你明白麽,你喜歡的不過是刀鞘上刻著的華麗牡丹,卻並非是抽出匕首後它無情的插進敵人的身體之中。”

“為什麽,為什麽不問問我的心意呢。”她並沒有如預想中的失聲痛哭,沈康有種奇異的錯覺,似乎此刻和自己說話的人,是一個曆經了世事與風霜的女子,而不再是從前那個天真明朗的少女。陽信將麵孔靠在沈康的肩頭,在他們的中間,披散著頭發的月希靜靜的躺在沈康的懷中。

“沈康,我最後問你一句,你心底,可有半點喜歡過我?”

“陽信,對不起……對不起。”他的手似乎想要觸摸女子的麵孔,然而終究還是無力的落了下去。他低下頭,顫抖著將懷中的女子摟得更緊了一些。陽信忽然明白過來,他從來不曾在自己麵前露出過這樣的神態,充滿了絕望和悲慟的麵孔,連眉眼都稍稍扭曲,不複往昔的英俊。

隻可惜,他懷中的那個女子卻什麽都看不見了。她死了,在這一刻死了,陽信便再也沒有機會了。活著的人,如何能夠和一個死人爭寵?他再也無法維持往日的高華悠遠,一個人若不曾為你崩潰落淚,那便不曾真的愛你至深。陽信默然的看著玄禮失聲痛哭的樣子,什麽時候,這個男人才肯為自己落淚呢?

或許,永遠都沒有這個機會了吧。

十年時光悠悠如水,原來,不過是托付給了這樣一個人。她愛他,他卻從來不曾為陽信落淚。

她忽然笑了起來,一點點的笑意在唇角蔓延,卻有大滴大滴的眼淚濺上對方的衣襟,“真是可笑啊,十年前趕來見你的時候,我竟然害怕問你這個問題。所以在你死在我懷中的時候,比起害怕,我更覺得……多好啊,你死了。”

“你就這樣死了,在臨死的時候,緊緊的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以為,你不是沒有愛過我的。所以為了這一點奢望,我執著了十年那麽久。”

已經沒有了能回應她的話了,漫天的火焰很快便被大雨澆熄,隻剩下一縷縷白煙在眼前嫋嫋升起。然而懷中的那個男子,卻早已安然的闔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