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章

兼淵合攏食指與中指,抵在唇邊喃喃的念著咒語,“天地自然,穢氣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清冷的風不知從何處吹來,男子寬大的袍袖在風中颯颯,漆黑如緞般的長發散在肩頭,嘴唇嗡動。

那是……淨天地神咒!蘇瓔臉色變得古怪起來,在九重天上,也有一個身著道袍的男子曾在自己耳畔低低念誦各式咒語,一樣樣的為自己說解那些咒語的用途。眨眼之間,竟已是歲月如流百年冷灰。

隨著男子反複的念誦,在空中漂浮的黑氣竟然蒸騰起來,仿佛蛇行草中,一圈圈的蕩漾開來。身後的弱水劍陡然出鞘,銳利的鋒芒似要割裂空氣一般直至空中懸浮著的燈籠。長劍鋒利,那燈籠竟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下意識的往半空中後退。然而弱水急如閃電,一道銀光在空中乍然劃過,轉瞬又歸於平靜。

“嘶”的一聲,那盞紙燈籠竟然被三尺青鋒絞成了碎片,當中的一點火焰也悠悠的熄滅了。

“你們……究竟是什麽人?”燈籠被破,男子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痛楚,竟然忍不住脫口痛呼出聲。然而那聲音很快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看來兼淵那一擊讓他受了重傷,一路跌跌撞撞的往後退,竟然也顧不得要殺掉這兩個來曆不明的外來者。

然而兼淵卻聽音辨位,微微蹙眉,手腕一揮,空中吞吐著光芒的長劍立刻疾馳而去,然而在即將要刺進男子身體的刹那,兼淵手指一動,隻聽“砰”的一聲重響,劍柄對著廟祝的後腦勺狠狠的瞧了下去,男子便軟軟的癱倒在了地麵上。

然而蘇瓔卻和兼淵對視了一眼,彼此的神色反而凝重起來——黑暗中,有什麽東西動了起來。那種窸窣的聲音在洞穴裏無限的放大,讓人渾身發麻。

兼淵看不見黑暗中的一切,然而女子的眼神卻微微一變,在泥土之中,分明有什麽翻湧著,似是要破土而出,不過片刻的功夫,就看見一雙早已腐爛的手從泥土中伸了出來,在空中發狂一般的虛抓著。而原先散落在四周的骨骸也嘩嘩的動了起來,似乎是想強行拚湊在一起。

“是縱屍。”蘇瓔低聲對身側的男子說道,“想必是將那些人騙來此處殺死,然後控製他們的屍體當做守衛者。”

“你先走……我收拾完這些縱屍就去找你。”兼淵皺眉,橫劍擋在了蘇瓔身前,“不過是些小角色罷了,我能應付。但是那前麵的東西……你自己要小心。”

蘇瓔一怔,這麽多年來從未有人和自己說過這樣的話。放心的將背後交給這樣一個陌生人,真的可以麽?更何況,對方還是出身在降魔世家,又自幼修習道術。

兼淵看得皺眉,低聲:“還不快去?”

蘇瓔看了看四周,的確不能再耽誤下去了,晚一步,都怕形勢有變。然而,她搖了搖頭,不無顧慮的說道:“你看不見這些東西,隻怕會吃虧。”

男子笑了笑,漆黑的眼眸中滿是自信。兼淵從懷中掏出一張符紙往空中一拋,在落地的刹那,符紙竟然悠悠化作了一盞簡陋的燈籠,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操縱著它,靜靜的懸在兼淵的頭頂,光線不亮,卻始終能照亮百尺以內的。黑色的霧氣立刻被光線驅散,男子看著瘴氣中漸漸顯露出殘肢斷臂的屍體,眼中顯出了一絲憤怒。

看這些人的衣著打扮,都是些尋常農戶人家的孩子,不知道這個廟祝用什麽借口竟然騙來了這麽多年幼的孩子,殘忍的在這裏殺死聚成屍陣!

可是誰也沒有發現,原本被劍柄敲昏的男子竟然睜開了眼睛,男子勉力從黑暗中支起身子,視線在黑暗的瘴氣中仿佛毫不受影響,輕車熟路的從地道中轉了出來,然後毫不猶豫的衝回自己的禪房收拾東西準備逃離。這次來的兩個年輕人,看樣子絕非是自己能應付的。既然如此,不如早早逃了出去。

而且……假如可以借那兩個人之手除去底下那個東西,自己可就真的是自由了。最好是兩敗俱傷,自己坐收漁翁之利。男子在心底痛快的想著,一邊快速的翻箱倒櫃,將一枚小小的玉佩翻了出來貼身藏好,推開門轉身便欲走。

“這個時候才想著要走,是不是晚了一些?”男子渾身一震,這個聲音……這個聲音,他的心髒陡然傳來一陣奇異的抽痛感,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裏麵大口地嚼食著五髒六腑,整個人痛得竟然連話都說不出來,隻有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恨不得將心髒活生生的挖出來。

那是個尖細如孩童般的聲音,帶著不經世事般的天真和殘忍,“已經晚了呀……我都讓你白白享受了那麽多年的年輕,這樣還不夠麽?”

“是時候,也該回報我了吧。”沒有人的虛空裏,四麵八方都是那樣尖細的笑聲,猶如鋼刀刮過人的耳膜。

“怎……怎麽會!”廟祝的眼中露出了震驚的神色,大喊道:“你的本體,不是應該封印在佛像之中麽?”

“愚蠢。”空中有細細的聲音狂笑著,那種聲線介乎成人與幼兒之間,甚至辨不出男女。然而不難聽出對方此刻的得意與暢快,“那不過是個魔胎罷了,從我開始附著在你身上的那一刻,我就從來沒有離開過啊!”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你要怎麽殺掉你自己呢?”

房中分明空無一人,然而那怨毒的笑意似是無處不在。一團團的黑氣從廟祝去體內遁逸而出,猶如薄紗一般將男子層層包裹了起來。

蘇瓔看著男子仗劍而立,在身後為自己阻住了那些被操縱的屍體,心中忽然微微一動。頤言在一旁催促道,“在這,剛剛他故意帶錯了路,邪氣是在第二個轉角處傳來的!”

長廊盡頭,竟然是一座巨大而空曠的洞穴。就在正前方的位置,吞吐著光亮的火把顯出一種奇異的青碧色,那是幽冥鬼火,用死人的屍體提煉油脂用作染料,這原本是極其陰毒的法子,也有術士靠這種手段強行驅使死魂為自己效力。

在洞穴深處,一座高聳的觀音佛像倚牆而立,慈眉善目的望著自己微笑。這座佛像至少有一丈多高,麵部雕琢入微,恍如真人。衣角垂墜在蓮台上仿佛被風拂動,然而那座觀音像卻奇異的沒有手持淨瓶浮塵,而是一手持一金色器物,上下兩端對稱狀如刀戟,上有祥雲如意圖案。

蘇瓔看著那個奇異的手勢,眼中陡然閃過一絲沉重,連頤言都有些不安的往後退了一步。這座佛像論雕工以及技藝精湛,甚至遠超廟中供奉的那座佛像。但是,這座觀音……那分明是跋折羅手印,降服一切天神邪魔,諸天神魔都要退避三舍。

“是……在那裏麵麽?”頤言眯起眼睛,佛像的佛光早已潰敗,隻剩下一具泥塑的雕像留在這裏猶如擺設。那樣讓人不安的危險就來自眼前的佛像,仿佛裏麵有什麽東西,隻要一逃出來,就會掀起腥風血雨不得安寧。

“得罪了。”對著佛像低語,蘇瓔深深吸了一口氣。

抬起的雙手在虛空中做出一個奇怪的手勢,蘇瓔將雙手交疊緩緩收回胸前,低聲叱道:“開!”

低垂眉眼垂簾眾生的佛像胸口轟然洞開,土渣四散飛濺,蘇瓔手指一動,佛像手中握著的法器陡然一鬆,直直的落入破開的洞口中,一聲淒厲的尖叫驀地響起,似乎有什麽東西想要從裏麵逃出來,卻恰巧被佛像手中的法器截斷了出路。揮手散開那些煙霧,伸出身子微微往前一探,蘇瓔的眼中立刻付出了一抹厭惡。

那是一團猶如孕婦腹部一般大的肉球,在底部數不清的根須從泥土中延伸到鼓動的肉球之中。難怪滿山的樹木會在此時枯萎……原來是這個東西暗中汲取著整座山脈的力量。

肉壁上麵……全是一張張痛苦的麵孔!那些麵孔在肉壁上沉浮不定,每一個人看著她的表情都充滿了怨毒和憎惡。那些麵孔有男有女,年紀也大不相同,然而無一例外的,全都被那種神秘的力量束縛著,不停的露出猙獰而可怖的表情對著自己,發出可怖的笑聲。

蘇瓔不敢大意,虛握住的雙手陡然撐開,有明滅不定的光芒在指尖湧動,如絲如縷的在空中匯聚成倒扣著的結界,死死地封住了那一團魔物!

瘋狂擺動的藤條內發出了一聲聲尖銳的叫喊,然而在破洞之外,蘇瓔張嘴吐出了自己的本體明珠,嬰兒拳頭般大小的清淨琉璃珠在空中綻放奇異的光芒,那些觸手般的藤蔓在碰觸到光壁的刹那便急速收縮了回去。一層淡淡的光芒結成半圓,如同罩子一般將那團可怖的血肉死死的困在裏麵。

蠕動的觸手緩緩收了回去,渾濁中似是閃過一雙血紅的眼睛,對著蘇瓔透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蘇瓔心頭陡然生出一抹疑慮,要想脫出封印,它沒道理會自甘蜷曲一角,一旦自己修補好封印,它就更不會有超生的餘地了。

很快,蘇瓔的麵色陡然一變。被困在結界中的麵孔倏然掙開了本體的束縛,那些充滿了怨毒和痛苦的靈魂不知死前受過怎樣的折磨,怨念之中就連蘇瓔都覺得背後一陣發寒。呼嘯著的幽魂從邪魔的體內脫離之後露出了狂喜的神色,那些得到解脫的靈魂猛然朝散發著光亮的地方衝了過去。

可是一旦碰觸到蘇瓔的結界,那些隻剩下一張臉的幽魂刹那間便如沃湯潑雪一般消融無形。

那是……死靈!那個被邪魔操縱的廟祝通過從邪魔出獲得的力量在這裏舉行血祭,用那些凡人的鮮血為自己永留青春,而被封印在佛像中的邪魔則收取煉化這些人的魂魄化為己用!生生世世不入輪回,永遠被這個魔頭所驅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