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章

天上滿月無缺,如水銀瀉地般的月光傾瀉而下,白衣黑發的女子陡然閉上了眼睛,麵前浮現出了一張熟悉的麵孔。那是個羽扇綸巾的男子,眉目如劍,眼中也是清清冷冷的光澤,然而笑起來的時候,卻宛如最溫柔的一抹月光,在人心底灑落一片皎潔的光芒。

子言……你如今,還好麽?

蘇瓔攤開手,身側的白貓立刻穩穩的躍入了懷中,然而它抬起頭時,並不曾見著那個女子往常淡淡的哀傷,眼中似乎有著晶瑩的淚意,在漆黑的瞳孔中氤氳不定,讓它陡然心驚起來。

原來……蘇瓔也會哭麽?

頤言忽然反常的不安起來,它不停的用腦袋推著女子的臉龐,催促她趕快離開此地。不知道為何,它總是隱約覺得暗中有雙眼睛在看著他們,蘇瓔今日的狀況也十分反常,讓它心底極為不安。

多少年看過的悲歡喜樂此刻湧上心頭,那樣強大的念力猶如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來。蘇瓔以手撫額,隻覺頭痛欲裂,一時之間竟然再也難以支撐。

自從墜入凡塵,她便再也不是九重天上那顆無知無識的明珠了。清淨琉璃倒映世間幻象,她之所以能不受控製,是因為彼時年少無知不懂何為喜怒,她看見人們流淚,相遇,分離,衰老,死去,背叛……種種幻象,入眼不入心。

然而自從來到人間,每一次看見這些人在自己眼前演繹的悲歡離合,她的心都會產生一條無形裂痕。

“或許……道尊就是知道我定力不夠,才遲遲不曾派人前來索拿我吧。”將臉埋在頤言的懷中,蘇瓔喃喃道,“不到太上忘情,如何有定力看透這無窮無盡的人生,又如何能在凡塵之中保持本心不變,頤言……我真怕有一日,自己會墜入魔道而不自知。”

“不要胡言亂語。”頤言深深吸了一口冷氣,雖然力量微弱,跟在蘇瓔身邊不過兩百年之久,然而頤言卻用成人般的口吻斥責道,“你隻是太累了,小姐,回去歇歇吧。無論你的客人發生了什麽,你要做的不過是錢貨兩訖罷了。就是因為投入的心力太多,你此刻才會被心魔影響,變得如此虛弱不堪!”

“我們回去吧。”頤言從女子的懷中跳了出來,頭一次幻化出人身,那是個一身白衣的女童,薄紗輕揚,一雙碧色的眼睛像是琉璃般通透。她一把攙住蘇瓔,頭也不回的往麵前的圍牆迎頭走去。

月華清淺,花香四溢。溫柔的夜色從天際盡頭垂落,滿天星辰在夜幕中沉浮不定。這樣好的良辰美景,可惜李兼淵卻沒有什麽心思欣賞了。

她看著白衣的女子抱著一隻古怪的貓靜靜走進了圍牆的角落,不過是眨眼間的功夫,一人一貓便徹底消失了蹤跡。然而不知為何,從前看見妖邪便會嗡鳴的弱水劍今日竟然毫無發音,看著弱水劍無波無瀾的樣子,要不是那個女子的確是穿牆而過走了出去,兼淵甚至要懷疑自己不過是一時眼花了!

“你究竟是怎麽了?”頤言再也顧不得其他,扶著蘇瓔在香妃榻上歇了,立刻便施展法術封了整個紅塵閣,“你這幾日精神頭一日不如一日,我瞧著都不大對勁。”

蘇瓔皺眉,抬手輕輕按住了自己的心口。燭光明亮,卻照的她的麵孔越發蒼白憔悴。她的原形並非普通精怪,原本就是九重天上的寶珠,千萬年苦修才有了今日,照理說絕無可能這般虛弱。

“拿……拿那麵鏡子來!”蘇瓔皺眉,喃喃道。

頤言立刻跑向第四架貨櫃旁伸手將那盒子抱了出來,隔著渺渺燈火,蘇瓔將鏡子對著自己的麵孔,法力催動,灰蒙蒙的鏡子上銅鏽漸漸褪去,明如冷月秋水的鏡麵上,倒映出來的女子分明冰雪之姿,然而素淨的麵孔上竟然隱約有細細的條紋,恍如破碎的玉石強行拚湊在一起!

頤言倒抽了一口冷氣,再也說不出話來。怎麽會這樣,這鏡子找出的絕非虛像,莫非……

“果然,本體已經開始出現裂紋了。”將鏡子收入盒中,蘇瓔的的眉眼中浮現出一層倦意。

“好端端的,怎麽會忽然變成這個樣子?!”頤言難以置信的問道,本體破碎……那對蘇瓔而言該是怎樣的一種傷害!

然而蘇瓔卻怔怔的盯著自己的雙手出神,沒有回話。她的眼神似是透過了自己的雙手,遙遙眺望著一段不能回溯的時光,目光溫柔而哀慟。那種神色極罕見的會出現在蘇瓔的臉上,就連頤言在這幾十年裏都很少見到蘇瓔會露出這樣的懷念,假如有什麽人真的是值得懷念的……恐怕也隻有“那個人”了吧!

“是不是和九重天有關係?”頤言有些小心翼翼的問道,對於蘇瓔的事,偶爾會聽她提及一些,但畢竟是語焉不詳的。初次知道這個女子竟然來自九重天外,就連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頤言都吃了一驚。

那是三清道尊裏道德天尊居住的地方,地位尊崇高貴,即便是神仙們也難得有機會踏足九重天外。然而這個女子卻說,自己是從九重天外被人不慎遺落下來的,隻是來了凡間之後,因為法力大損,憑自己的能力根本無法重回九重天。

而且……九重天上是那樣的冷清和寂寞呢。可是即便留在凡塵之中,蘇瓔也時時歎息,頤言知道,當年似乎有人將蘇瓔從九重天上不慎遺落,所以她才能遊曆紅塵,可是蘇瓔心中……其實一直都在暗中擔心著那個將自己遺失的人吧。

“這或許……就是懲罰吧。”蘇瓔了然的笑了起來,囑咐頤言將那麵鏡子收起來,這才勉力從香妃榻上站了起來。

“我在這紅塵中看到的恩恩怨怨實在太多了。”蘇瓔深深歎了一口氣,“本心不穩,難免有損修為。”

頤言默默的點了點頭,沒有再追問下去。

暖春薄暮,百般推辭不得,蘇瓔最終還是乘著宋夫人親自上門的馬車去了她兒子的周歲宴。

這是富人家典型的家宴,在院子裏設了幾桌酒宴,水榭上請了一群戲子敲鑼打滾,隔著遠遠的水聲一送,越發的清亮高亢起來。四周亭台水榭稀疏坐落在花木之間,藤蘿蜿蜒,花木蔥蔥鬱鬱。原本礙著情麵不得不來的蘇瓔倒也起了興致,抱著頤言混在人群中欣賞著園中布景。

“宋夫人的園子真是極好,一看便是大家之手,錯落有致,清雅怡人。”蘇瓔微微含笑對著宋映真說道,“倒像是逸辰先生的手筆。”

“蘇姑娘果然好見識。”一見對方誇讚自家的庭院,便連一向婉約的宋映真也不免稍稍得意起來,“這是夫君一個舊友的故宅,不知道怎的,那位朋友說是要回鄉養老,將王都的生意多半都交給了子孫,自己衣錦還鄉去了。倒是留了這座宅子,我瞧著實在喜歡,知道是逸辰先生的舊作更是緣分,便求那故友賣給我們了。”

“夫人一向好福氣。”蘇瓔笑了笑。今日來的客人委實很多,宋夫人身為一家的女主人,自然也不好時時陪在蘇瓔身邊。眼見管家再三來請,隻好先去處理事務去了。蘇瓔自然不會介意,倒也樂得自在抱著頤言四處轉悠。

花木蔥籠,四周的靈氣也比旁處充沛些,果真是一方風水福地。然而轉的久了,蘇瓔的神色卻微微有些異常,“真是奇怪,這園子久不住人,宋家才剛剛搬進來,陽氣鎮壓也不會如此之快,這裏原先住著的那些精靈呢?”

但凡是上了年歲的古宅或者舊物,一些樹木花朵年年歲歲更迭生長,多半都是有了靈氣的,雖說住進來的人家若是陽氣旺盛,多半也會鎮壓鬼魅妖邪。可是宋家才搬進來不久,這座古宅院落又靈氣充裕,怎麽會連花妖木靈都沒有?

那一棵銀杏長勢正好,若是到了秋日,金黃的葉子都要閃閃發光。

頤言正要說話,然而蘇瓔的眉頭微蹙,輕輕拍了拍她,示意頤言噤聲,“有人過來了,不要露了形跡。”

“這人……”頤言還要再說什麽,隻覺得這股氣息分外熟悉,即便隻聽得見鞋底踩在落葉的輕微聲響,然而隔著老遠,頤言都似能感覺到對方的危險。

趁著來人還未靠近,蘇瓔抱著懷中的白貓就準備轉身離去,然而冷風乍起,那人竟然出手攔住了自己,數張黃色的符紙從對方袖中灑出,在半空裏自動結成了一個小小的法陣,薄脆的黃紙上朱砂幹涸已久,那上麵凝聚的雷電之力也不知有多少,就連頤言都畏懼的所在蘇瓔懷中。

蘇瓔回過頭輕輕笑了笑,漆黑的長發被長風吹起。看著女子如冰雪般的容顏,兼淵的心陡然一怔,竟然生出一股奇異的情緒來。

隔著蘇瓔數步開外,兼淵這才停下了腳步,仔細瞧了一番眼前的女子……的確是上次在戲園子裏看見的那個人,連她手中抱著的那隻貓自己都也曾見過,隻是那時見那隻貓並無殺氣,所以才並沒有施展五雷符,難不成,竟是自己縱虎歸山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