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此身恐堪故人識
淡得就像一絲風從頸間滑過,隨著這夜風吹起的塵沙揚起。我停住,背上寒涼,我與來人一前一後同方向定住。四下死寂,唯有息息風聲。
這聲音實在是太熟悉,隻是他不應該在此時響起!到目前為止,除了蓉蓉我真的不想再遇見一個故人,更何況是今夜,我還沒有任何應對的準備。
可是馬上我就要麵對了不是嗎?不要看就知道一定是他,那熟悉的戎場氣息仿佛無孔不入,在此時若要想從這個人——孫權,從他的麵前能自由地走掉簡直就是妄想吧!偷偷長抒一口氣,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怎麽辦?剛才悲傷澎湃的心情完全已來不及去收拾,取而代之的是緊張到抽風的戰栗。
遠望城門上一動不動守門士兵,氣氛更添肅殺。
一陣不短的寂靜後,身後傳來一步一步漸漸靠近的腳步聲。那聲音像是踩著我的心跳而來。
“你總算……”
噗!我嗽的一轉身,未等孫權走上便撲通一下埋頭跪在他腳下。
明顯覺得那腳步一遲疑,停在我麵前。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小人該死、不該三更半夜四處亂跑!”我捏細著喉嚨趴跪在地上不停哀求。
“你?”孫權一停頓,瞬地將我上身扶起,要支起我的身子想看個清楚明白。
我執拗的低著頭,和他的力道拚命的死扛。
“是你嗎、是你嗎?!”他語氣焦躁,手上的力道更加大了許多,我的骨頭都被捏得好痛。
我強低著頭在他手中掙紮:“大人大人、您認錯人了!小人不是不讓大人認清楚,隻是小人樣貌醜陋,在白天也會嚇著人,小的不敢在這烏漆八黑的地方嚇著大人!”我裝著聲音,盡量避免與自己先前的聲音相似。
“不!不可能!”他半跪著與我左右的擰著:“這究竟是為何?!”
“大人大人求求你、求求你!別再逼我,小人沒騙你……”我與孫權掙紮難下,他的力量越來越大,看來今天是非要真相大白了。
“盟兒、盟兒——”
恰在此時,遠處傳來一串急促輕快的腳步聲,沒錯、是步蓉蓉的聲音,她在叫我。
“欸~~~”我用最大音量朝來聲回應:“我在這裏!蓉蓉,我在這——”感覺孫權在我肩上的力量漸漸化去。
不一會兒,蓉蓉就近到了城門附近,見一個著衣考究的男子與我一個乞丐幾乎是廝纏在地上,不禁大為吃驚:“盟兒,你這……”
呆了一陣,蓉蓉趕忙快步向前一下扣跪在孫權麵前:“大人息怒、大人請手下留請!”
孫權把手從我衣襟上收回正身站立、一指我問蓉蓉:“來者何人?你從實說,她是誰?!”
孫權的氣魄著實懾人,蓉蓉哪成見過!忙不迭的磕頭如搗蒜:“大人息怒、我倆是江北逃難過來的表姐妹,因與家人失散隻得暫居在城內一所廢棄的天王廟中。她叫盟兒,我叫……”
“蓉蓉!”我忙插話,步蓉蓉也是姓步的,想當時我正是隨意的跟步蓉蓉姓了個步。這個時若蓉蓉自報家姓,豈不讓孫權聯想到什麽!
我突兀地插話,孫權蓉蓉都看向我,我趕忙低下頭。其實我剛才隻是想打斷蓉蓉說出自己的名字,還真沒什麽要說的,我腦袋狂轉隨口胡謅:“蓉蓉,我白天悶得慌、所以就晚上出來看看。沒想到、驚著了這位大人。你跟他說說,我無心的`!”我用醜陋的臉朝著蓉蓉,不停的朝她使眼色。
蓉蓉眉頭緊鎖呆住,我知道她一定在不解為什麽我說話非得捏成這種聲音。
“盟兒?”孫權沒有在意我說了什麽,對著蓉蓉輕吐出這兩個字。我趁著孫權放鬆,趕緊匍匐著爬到蓉蓉身後躲著。
我一推蓉蓉,她猛回過神答應:“是、我這姐姐因相貌醜陋,所以很少白天出門。可能今兒個實在是悶壞了,就趁夜下無人出來溜溜,沒曾想驚擾了大人!”
戲得演好!我忙裝出一付沒出息又怕得要死的樣子,五體匐地在地上哀求:“對、沒曾想驚擾了大人!小人該死小人該死!請大人放了我、小人不是存心的!小人以後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蓉蓉見我這般也陪著在一旁不聽磕頭。
一陣靜默,深夜清冷的月光似乎能將這裏的一切都照徹。
“我並沒有被驚嚇。”孫權似是平靜了許多,語帶禮貌地說。
我倆繼續低頭不敢作聲。
“你抬起頭來。”孫權不怒而威的在我頭頂說,那聲音雖不強硬,卻叫人不敢不從。
“大人,她……`”步蓉蓉想說什麽,卻被孫權揮手止住。
“我知道這位姑娘相貌似有難言之隱,但姑娘與我一舊人身形似極,請恕在下有所冒昧,還望姑娘不要拒絕。若今次不能一睹姑娘芳蓉,在下絕無可能放你們離去!”
心中一慟!話說到此,恐怕今天難逃此劫。
我摸上自己溝壑棱棱的麵頰,心像被石錘反複地碾著。我真的沒有勇氣,讓任何一個人看我的這張臉、尤其是他!我怎能向他證明自己再不是那個語笑盈盈的步驚雲……
夜,那麽地冷,此刻那麽的靜。仿佛全世界都在等待我向著他證明我已不是她。
幸好,盡管是顫微微地,但我還能控製自己的這顆頭顱。咽了又咽喉嚨、我的臉幾乎是用慢分解的速度向那個肅然而高貴的人緩緩抬去。
空氣被凝結。
也沒有人說話。
他看我的眼中沒有白日裏那些人的恐懼害怕,也沒有那些飯夫走卒的新鮮獵奇。隻是有一線光在最開始的時候一閃而過,而後如燃盡的燭火般在他的眼中漸漸熄滅。他沒有作聲,胸膛一落,我知道,那是歎息。
我慌亂得低下頭,兩行熱淚順勢而下、滑過頸脖一直留到我的心口。我能怎麽辦呢?我把指甲深深摳進掌心,似乎這樣才能讓自己稍微堅強一點。
即使再相逢又怎樣,我謝謝你還能認得我的身影,可是那又能怎樣……
因為改換了麵貌,我覺得我也已改換了人生。我胸中巨痛,那日蒙汗藥過後的許多刀傷也不能與此相及。我又向下按按了身子,喉嚨已梗塞,隻能用身體語言再次哀求了。
孫權對我躬身:“請恕在下冒犯了。”
“走吧走吧走吧!”蓉蓉起身順便也拖起我。
我倆懦懦地彎腰後退,孫權無力地一擺手、垂下雙袖背過身去。
我和蓉蓉一提氣逃也似地離開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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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心、無奈、追悔……這一夜最終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陣人聲鼎沸。。
第二日,我和蓉蓉被吵醒,迷糊中互視一眼。這深巷裏的一座棄廟平日裏鮮少有人問津,今日一大早的門外便聚集這許多人,我們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蓉蓉起身去開大門。
“啊!”蓉蓉剛邁出不過兩三步,便被一大堆什麽東西暴雨梨花般的砸將過來。還有一個壯漢一步上前把她硬生生拖了出去。
“呀,就是這醜八怪!”
“趕走她!趕走她!”
“我們這兒不能容留這整日出來嚇人的妖怪!”
“你們幹什麽!你們什麽人!”
外麵的人群群情憤慨,個個似是義憤填膺,中間夾雜著蓉蓉掙紮的聲音。
“咦?不是她!”想是那壯漢說。
聽到這兒,我自知此事與我大大的相關,不由分說便拿起平日遮擋自己的那個大帽子跑出大門去救蓉蓉。
“你們要找的是我吧!”我的話音落下,人們的注意力都朝我來。我奇特的打扮讓人人都從上到下的打量我。
許久,
一個胖胖的男孩用手一指我大聲說:“娘,就是她!那日在街上孩兒就是被這醜八怪嚇病了的!”
“讓老娘看看!”那男孩話音剛落,隻見一個衣著華貴的胖婦人便一把上前非常粗魯的把我一推,強硬地揭掉了我的帽子。
“喲!”
“啊!”
人群爆發地無非是這兩種驚歎。我急忙背過一邊臉,世態炎涼的寒意從我心裏直穿上來!
那婦人也顯然被嚇到,短暫地驚呼後,甩手一個巴掌煽得我眼冒金星。
“醜八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居然敢在我的地盤上興風作浪,大白天的也敢出來!還害得我的寶兒兩日臥床不起!來人,給我砸!”婦人手一揮,十幾個家丁模樣的人衝我撲來,頓時雞蛋、白菜便如傾盆大雨朝我鋪蓋兒來。
圍觀的人群呼喊喝彩,嬉笑怒罵開來。
我用手臂檔住左右攻勢,早已被嚇呆。
“住手!你們住手!為什麽要這樣對她!”蓉蓉上前護我,我倆都是一身狼籍。
這樣的暴雨梨花持續了十幾分鍾,大概那家人的雞蛋白菜都用完了吧,那些家丁紛紛都退了回去。人群也安靜了下來,似乎都在等待我的反應。
不知為何,在被徹底的侮辱之後,我反而心中充盈起來無限的勇氣,大悲後的一切都化為了憤怒和冷靜。
“你們結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