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擁抱曾有的希望

“吃飽了嗎?”顧思陌問道。

“嗯。”其實裕哲吃得很少,盛了小半碗米飯,他還剩下幾口。

顧思陌收拾碗筷,就聽到客廳裏傳來吉他的聲音,他在唱一首極為舒緩的英文歌謠,歌詞的大意就是:安靜,夜風輕輕吹過頭發,我凝視著你的眼睛,等著你對我說出那句話……

顧思陌的身上圍著圍裙,站在水池邊將碗筷洗刷幹淨,然後擦了擦手走出來坐在他的身邊,燒了壺開水等著泡茶。

裕哲自彈自唱,她就靜靜地聽著,直到手機響起,那頭傳來唐宇沉穩磁性的聲音,“思陌,你在做什麽?”

他聽到歌聲,問道:“在酒吧?”

“有什麽事?”

“沒有什麽事,我回到了Y市,問候你一下。什麽時候回來?”

唐宇仍然以為顧思陌還在海南度假,她默認了這一看法,簡單與他寒暄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家中是她所熟悉的溫暖,而所有的溫暖因為多了一個人,變得有些恍如夢境般的不真實。裕哲就坐在那兒,抱著他心愛的吉他,唱歌時神情專注低著頭。

時針指向9點鍾,裕哲打了個嗬欠。

“去洗洗睡覺吧。”顧思陌說道,“你睡在樓上的床上,我睡樓下的沙發。”

不容裕哲多說,她就領著他進了衛生間,幫他擠好牙膏調試好水溫,帶著他走了一圈熟悉衛生間的環境。

“小心地上滑。”她叮囑道。

裕哲抿著薄唇,抱著她遞給他的衣褲,有些難堪地低下頭。這裏他都不熟悉,所以無法自主生活,仿佛留意到他的難過,顧思陌領著他一一指認物品,“這是洗發水,這是護發素,這是沐浴露,這一排都是沐浴露,挑選你喜歡的味道就可以。”

裕哲的手指一一觸碰過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又嚐試著開了幾次水龍頭,顧思陌才放心地出了衛生間。

她剛剛走出去,裕哲就脫下了身上的衣服站在水下。

水溫剛剛好,不燙不涼,一如她現在略帶客氣的體貼,她雖然沒有多說什麽,但是所有的行動都透露出小心翼翼地憐憫。掃向錢瑩的那一巴掌,是因為那句廢物刺到了她吧。裕哲站在水下,顧思陌乍然讓他無所適從,可是蛛絲馬跡中依然可見曾經的強硬彪悍。

頭發全都濕了,他記著剛才摸過的順序觸碰到洗發水,剛剛打開就聞到了他極為熟悉的味道,裕哲顫抖著手指揉出泡沫……

他洗的時間不長也不短,顧思陌坐在沙發上一本雜誌翻到一半,衛生間的門打開了。

沐浴過的裕哲烏發濕潤,皮膚白皙,他穿著寬鬆的米色上衣和灰色亞麻長褲,扶著門的樣子茫然而無措,因為看不見,所以眼睛睜得很大,眼神空洞地環顧了一周,感覺到那個溫暖的身影走近他。

她的床也是寬大柔軟的,床單的手感柔軟光滑。

裕哲安靜地坐在床上,任由顧思陌拿了塊幹毛巾輕輕擦拭著他的頭發。

悄然關了燈,她的聲音回響在安靜的房間裏,“小哲,晚安。”

客廳的香案邊,顧思陌恭敬地點了三支香,如果真的有神靈,他們一定是聽到了她日日夜夜的禱告,所以將她在乎的人送還回身邊。

顧思陌睡得晚,亮著燈在樓下做著手頭的工作。

時針指向一點鍾,她才有些倦意,輕巧地上樓去看一眼裕哲是否睡的安穩,發現他還沒有睡,抱著膝蓋背靠在床頭上。

“怎麽還不睡?”

夜已深,他頓了下,回答道:“我總以為自己在做夢。”他的聲音輕柔,悅耳的聲線猶如夢囈,透著幾分不敢奢望的希冀。

他說,以為自己在做夢。

“我也以為是個夢,所以讓我好好看看你。”顧思陌說道,打開床頭燈。

裕哲很瘦,這樣蜷縮成一團,整個人更是單薄的如同紙片。他的睫毛長而濃密半垂下的時候如一幕深簾,那曾是一雙顧盼神飛的鳳眼。

“嗯。”他應了一聲。

顧思陌這才發現他的臉頰有些不正常的潮紅,她聯想到薛葉曾經打電話說過裕哲經常發燒,伸出手去觸碰了下他的額頭,溫度確實有些高,她俯下身來用自己的額頭觸碰他的額頭,溫度確實比她高,看起來像低燒。

顧思陌從抽屜裏翻出體溫計,“你好像發燒了。”

“沒事,我不要去醫院!”他脫口而出。

“諱疾忌醫可不是好習慣。”

“我不去醫院!”

“先量下體溫。”

“一會就好了,我沒有事。”他強硬地說道。

顧思陌將體溫計放到他的嘴裏,坐到了床上。

裕哲睜著大眼睛,視線沒有對焦,空落落的不知要落到何處去。

“媽媽去世了,走的時候……也沒有放下,她說會下去找你和你媽媽,然後你們在下麵一起等著我……她也沒有想到你竟然沒死,臨走前,她在掛念你,如果知道你還活著,她應當會很欣慰。”顧思陌緩緩說著。

裕哲的口裏含著溫度計,聽她說著,過分俊秀的臉在燈光下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神色冷淡下來。

說的這樣讓人難過,其實還是因為對他感到內疚吧。

她的心從小就又冷又硬,想要什麽東西就不擇手段,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過,難道是因為這些年她都敵不過內心的愧疚,因為這個世界上隻有他這麽個傻子,給的那樣徹底幹脆。

顧思陌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可是初見時他的警惕防備卻將所有他受到的傷害暴露,她當然知道他還在恨,不止他在恨,她也恨,恨當時為何沒有堅持去找他,恨上天為何給予然後又拿走一切。

“你受過專業的聲樂訓練,這些年你去了哪兒?我想知道這些年你都經曆過什麽,你肚子上的疤痕是怎麽回事,阿泰是怎麽回事,被騙錢是怎麽回事,現在又和葉子在一起又是怎麽回事……不管你想要做什麽,總要告訴我,我才能幫你。”

裕哲開口:“現在你讓我說什麽呢,說我曾經都遭遇過什麽?還是說我怎麽掛靠上了金主想要出名想要掙錢?事情都擺在你麵前,我還要說什麽?……姐姐,我已經沒有什麽能給你的了。”

裕哲的最後一句話,透骨的蒼涼,他總在重複這句話。

“你這樣恨我?”溫和中的尖銳漸漸凸顯,她顫抖著聲音,想伸出手去摸裕哲的頭發,被他聽到動靜避開。

“剛認出你的時候是恨的,可是仔細想一想,我隻是不想接受你的歉疚。”他的鼻尖縈繞著那股熟悉的洗發水味道,如果她真的鐵石心腸,為什麽又處處留著舊時的記憶不肯放手,他更加不想原諒,她再如何地平靜示好,他都不願意接受,他不要這樣充滿內疚的憐憫。

“我沒有辦法認出你後還要裝作不認識你!小哲,你是我的親人……”

“親人?”他尖銳地反問,“我喊你姐姐,你真的以為自己是姐姐嗎,你的弟弟因為你斷了一條腿,那才是你弟弟!我是誰?”

他咄咄逼人地問道:“我是誰?”顧思陌還沒有回答,他已經自己接了話,“我不過是個從小缺愛的倒黴蛋,因為過度的崇拜和愛慕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所以活該被捆綁起來扔在地窖裏……”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回憶起那個黑暗陰森的地窖,也回憶起那場可怖的大火,無論如何也掙脫不了的繩索,四處彌漫的煙霧,咳嗽的喘不過氣來,他還充滿希冀地等著她會來救他,可是她沒有,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C城,奔向自己的新生活,午夜夢回也許有些歉疚,可是這樣的歉疚,不是他想要的!

這些事,他從來不願意想起。

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曾經被這樣丟棄……“我想要成功,想要站到舞台上被很多人瘋狂地崇拜愛慕,我喜歡站在聚光燈下歌唱,感覺到靈魂顫栗的蘇醒,我到Y市來是為了追夢的,不然……”他低下聲去,將那句“不然就來不及了”硬生生咽回去,“不然我這輩子從來也沒有為自己活過。”

“我欠了你的,一定會還。”他熟悉顧思陌的這種語氣,每次她這樣,就是已經下了決心,“上次我問了你的夢想,你說想要功成名就,我陪在你身邊,是嗎?”

她一字一字地問道,神情很是嚴肅。

“是。”裕哲點點頭,“就是這樣。”

“安心做你想做的事。”他已經這樣尖銳地表態,顧思陌依然是這樣平和的語氣,“你是小哲,我再也不會放開的親人,我會好好照顧你。”

她從來都沒有變,不論他如何試探,她都沒有變,認定的事就很堅決,是優點也是缺點。

裕哲隻覺得心裏甜蜜而苦澀,當知道自己的宿命時,他不顧一切地逃出來想要找她,甚至想到了用出名的方法看能不能吸引到她的注意,當上天聽從他的心聲讓兩人不期而遇的時候,他卻又退縮猶豫著避開她。

“你不用這樣對我。”裕哲說話的聲音小聲,“我沒有什麽可給你的,也不想再失去。”

他承受不起。

顧思陌瞬間就懂了,懂了裕哲的糾結和矛盾。

擁有又失去過的人,才會害怕再次擁有,這一次,換她做堅強的那個人,她伸出手臂抱住他,“你是我的親人,是我的弟弟,以前是,現在是,今後也是,你想要怎樣都可以隨你,我會陪在你身邊。即使你現在還在恨我還在埋怨,都沒有關係,我從來都沒有想過不與你相認。”

她的懷抱是溫暖的,裕哲的體溫略高,有些別扭地推開她,囁喏道:“我……我……那個問題我現在可以回答你,我有一點喜歡他,不管有沒有利用,都有一點喜歡,他對我很好。”

她曾經在薛葉的臥室正色問過他是否喜歡薛葉,他在此時給了回答。

顧思陌毫不介意地拍了拍他的背,說道:“我明白。”

裕哲低著頭,她沒有看見裕哲的表情,沒有看到他苦澀的嘴角和失落的表情,她抱著他,猶如抱著失而複得的珍寶。

她無比陰暗地憎恨過上天的殘忍,也無比深切地討厭過自己,直到經曆過太多的事承受過太多的失去,她才知道其實早在不可知的宿命安排中,上天就已經安排了他們的結局。

隻是此刻,擁抱的是所有曾經擁有過的希望。

顧思陌為他蓋上薄被,再次觸碰他的額頭,燒已經退了,這樣反複的低燒,可見他的身體很不好。裕哲睡著了,沒有蜷縮成一團,他安然地躺在床上,顧思陌觸摸他額頭的時候他還輕皺了下眉頭,她輕輕地笑著,自己也沒有覺察到她還能露出這樣滿足的笑容,步伐輕快地走下樓去。

裕哲閉著眼睛任由眼淚無聲地流出來,滑落到耳朵裏涼涼的,整個臉上都潮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