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相對無言

華燈初上,透明的玻璃內,俊秀如玉的男人一遍又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撥動琴弦。

工作室的助理小妹第二次從玻璃外走過,依然看到那個女子還站在那兒,神情無悲無喜,似乎原本她就站在那兒守望。

她站在玻璃外,用極為專注的神情看著裏麵那個認真的男人,已經很久沒有挪動過腳步。

陸飛揚坐在鋼琴前,也是極為認真的,兩個人對某一處音節似乎有了爭論,在討論著,他說話的時候手指也不停歇,修長的手指在空中比劃出好看的手勢。

隔音效果很好,所以顧思陌什麽也聽不到。

可是裕哲在彈吉他的時候,就算是無聲的,他身周的空氣也流淌著音樂的符號。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他是激烈的也是柔和的。她曾經在腦海中假設了一萬遍,如果……小哲沒有死,他應該是什麽樣子,當他真的站在她的麵前,竟是如今這般。

陸飛揚和裕哲的爭論似乎沒有休止。

他在外依然戴上了墨鏡,高高揚起的下巴透著自己的堅持。

陸飛揚似乎在與他的爭執中拜下陣來,嘟囔著用筆修改了麵前的曲譜,兩個人才複又合奏起來。

“陌姐,你來接小哲?”

陸飛揚改了稱呼,非常熱情地跟顧思陌打招呼,卻沒有注意到身後跟著出來的盲人歌手不自覺地抱緊了手中的吉他。

“嗯,一起吃飯吧。”顧思陌客氣地笑。

“不了,還要到酒吧看著工人趕工,一天不營業,流走的就是白花花的銀子。”陸飛揚習慣性地摸了摸修剪整齊的兩撇小胡子,“我就先走了。明天下午4點鍾我才有時間過來。”

裕哲點了點頭,說道:“好。”

他手中有拐杖,還沒走幾步,就感覺到身邊走近的那個人。即使他看不見,也清晰地聞到她的氣息,淡雅中透出涼薄。

顧思陌攙扶住他的手很穩,她隻輕輕問了一句話,“晚上想吃什麽?”

兩個人已經出了工作室,走在通往電梯的走廊上。

雪白的牆壁,冷色調的大理石地麵,熾亮的燈光,顧思陌在Y市秋涼的天氣裏穿的頗顯單薄,她攙扶著裕哲,走得很慢,他沒有說話,空氣裏也沉寂著一種莫名的疏離和尷尬,兩個人雖然相扶相持,心卻相隔萬裏。

裕哲不肯說話,顧思陌也沒有追問,她隻是攙著他的臂彎。

“有人盯上了你,為了確保安全,在薛葉沒有接你之前,你要和我在一起。”顧思陌說道。

裕哲愣了下,似乎對這個事實難以接受。

她竟然真的聽從了他的話,對於他們相識的事隻字不提。

“我,我要回家。”他有些別扭地說道,尷尬地想抽出手臂,顧思陌沒有鬆手,低聲道:“小心。”

她注意著他的表情,緩緩說道:“那我陪你回去。”

簡單的房間內,顧思陌打開裕哲的衣櫃,短短的時間,薛葉已經將他的衣櫃填滿,很多連商標都沒有撕掉的衣服堆積在衣櫃裏,扔著各種包裝袋,顧思陌將包裝袋裏的衣服通通倒出來,才發現薛葉的眼光確實獨到。

他為裕哲挑選的衣服,大多是精致優雅的風格。

簡單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物放進一個袋子中,她看向裕哲。他低頭坐在床邊,不知道在想著什麽,摘掉了墨鏡的眼睛沒有焦點,眸深如墨,聽到塑料袋的動靜,找不到任何焦點地轉了轉眼珠。

“收拾好了,跟我回家吧。”

“這裏就是我家。”

“小哲,”顧思陌蹲在他的身邊,仰臉看著他,他失神的目光渙散的茫然四顧,手指緊緊抓著床單。

“我已經回到了家裏,就是安全的了。”

“那門鎖,我三秒鍾之內就能打開,有什麽安全可言?如果你執意不跟我回去,我隻能收拾一下睡在客廳了。”顧思陌歎了口氣,“我連夜從海南趕回來,這兒又什麽都沒有,哎!”

她是故意的,明知道自己這麽說,如果還是以前的裕哲,他會不舍得。

裕哲猶豫了下,果然委屈地點點頭,“那我跟你回家。”

顧思陌抿著嘴,恍然覺得自己許久都沒有過這樣患得患失地試探,不容他拒絕,她再次攙著他的手臂,欣慰的笑容從眼睛裏一點一點彌漫至嘴角,綻放笑顏道:“回家。”

裕哲坐在沙發上,感覺周圍非常柔軟。

屋內的氣味是清雅的檀香氣味,他的背後有柔軟的大抱枕,整個人可以舒舒服服地靠在沙發上,顧思陌在接電話,聽嚴笑問長問短,兩個人說話的口氣熟悉而熱忱,話題的跳躍度很高。

掛掉電話,她遞給他半個切開的火龍果還有一把小勺子。

“先吃點水果,等我做飯,你想吃什麽?”顧思陌說著,打開冰箱看了看,拍了拍額頭,“我去樓下的小超市買點蔬菜。”

“想吃什麽?”

裕哲垂著眼睛,左手拿著火龍果,右手拿著勺子,輕聲道:“隨便。”

她出去了,屋子裏瞬間空蕩蕩的。

他這才鬆了神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顧思陌的態度讓裕哲覺得失落,究竟在失落些什麽,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他是希望她驚慌的,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希望她因為歉疚而覺得驚慌和震驚,可是她沒有表現出來,仿佛他的再度出現如同歸家,就平靜地接受了他來到麵前的現實,並且接受他不可理喻的要求。

廚房裏傳出嘩啦的水聲,有炒菜的香氣,鍋碗瓢勺碰撞的聲音……她果真在做飯。裕哲不由得好奇,思陌在做飯的時候應當是什麽樣子,他再也看不見,想到這裏,裕哲的臉色一分分黯淡了下去。

直到顧思陌溫和的聲音響起,“來吃飯。”

房子不大,家裏沒有餐桌,顧思陌快手快腳地將茶幾收拾了出來,將飯菜擺上餐桌。

火龍果裕哲沒有吃,她拿過來放在茶幾上,遞給他碗和勺子。

炒菜中所有的調料都被她挑了出來,“西紅柿炒蛋,清炒蝦仁,醃至酥軟的辣海魚……想吃哪一樣?”

她溫和地問他,熟稔地仿佛他們從來就生活在一起。

裕哲捏著勺子的手緊了下,冷聲道:“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我對你並不好,”顧思陌看著他,他端正地坐在那兒。盲人的視線不對焦,眼珠翻了下,神色看起來有些古怪,俊美過分的臉因為這樣一雙眼睛,更是讓人扼腕長歎。

越是美好的事物,有了一點瑕疵,就越覺得可惜。

“你以前就對我很好……”裕哲說道,“我一直把你當成最親近的親人,你想要天上的月亮我都願意為你去摘下來,隻要你笑一笑,就覺得很開心。這些年,我每一天都在想著你,不知道你在哪兒,不知道你過的怎麽樣,不知道你是不是還記得我……每一天都在想,想得我以為你不過是我的幻覺。”

裕哲說著,顧思陌聽得很仔細,將一勺清炒蝦仁放到他的碗裏。

“再不吃,飯要涼了。”

“我沒有什麽再能給你的了……”他摸索著將那勺蝦仁放到嘴裏,“姐姐,我沒有什麽再能給你的了。你放過我,就當做不認識我,好不好?”

“既然你是這麽想的,當時為什麽要跟我相認?”顧思陌說道,“我原本以為你死了……”她頓了頓,溫和的聲音裏有不易察覺的顫抖,“那場大火足足燒了一夜,將整個房子燒成一片廢墟。我沒有來得及阻止母親,她那個時候……神智已經不太清楚,帶著我逃到了Y市,後來我悄悄回去打聽過,一直都沒有你的消息。”

裕哲看不見,所以他沒有看到顧思陌說話的時候看向香案的方向。

每月的初一十五,她會為他上香,隻是他從來都不知道。

“你現在生活得這樣好,我聽薛葉說起你總是帶著點崇拜。經曆過那些事,你還是活得這樣精彩,”柔軟的沙發讓他覺得舒適,她從小就是個挑剔的人,不肯委屈自己一星半點,事事要強,“不相認,對你我都有好處。”

生死的錯過,成為了裕哲心中的死結,他揚起下巴,“你不欠我什麽,無需做出這種姿態。”

“隨你,”顧思陌說道,“都隨你。”她看向裕哲,目光裏有著她自己都沒有發現的依賴,顧思陌在心裏對自己說,“隻要你在,一切都好。”

“這些日子,隻能麻煩你照顧我了。等到他回來,我還是要回去的。”裕哲有禮貌地欠了下身。

顧思陌沒有說什麽,如果這些就是現在的裕哲想要的,她沒有理由不去成全。

“我會好好照顧你。”將那些你失去的,都補回來。

她微笑著飯菜放入他的碗中,看他慢而優雅的吃相。她曾經因為失去他而日日夜夜不安,日夜誦經,“願你已放下,長住光明中”,若是放不下呢?她曾經願意為了自己的過失甘願贖罪,用清冷的寂寞固守著一個人的世界。

兜兜轉轉,若是上天注定,他還是會回到她身邊,有什麽理由還要覺得失落呢?

裕哲細嚼慢咽地吃著飯菜,她煮菜的手藝很好,西紅柿炒蛋酸酸甜甜,清炒蝦仁鮮嫩可口,可是味蕾上的滿足並不能填補他因為故作鎮定冷漠而隱隱刺痛的內心。

他聽說了顧思陌的事,迫不及待地將自己撇了出去。

如果她現在生活成這樣,是最好不過的結局,他就像一幅完美的畫作上敗筆的那個墨點,出現的突兀……他懷揣著不甘而來,卻沒有打破她生活的勇氣,既然如此,不如彼此相望,好過糾結於過往,將所有酸澀的自己默默吞下。

兩個人因為有著各自的想法,並沒有繼續地交流下去,他們錯過了坦誠相對的機會,客氣而疏遠地開始了別扭的共同生活。

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彼此都太在乎,所以誰也沒有勇氣追問下去,沒有勇氣再度揭開慘烈的往事。

她想要平靜的一個人生活,裕哲覺得自己的出現是一場失敗的驚喜。

他想要陌生的相對無言,顧思陌覺得自己的關心就是多餘的掙紮。

一頓飯吃完,顧思陌和裕哲相對無言,同時長長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