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五

(一)

神仙的生命不如凡人苦短,反而很漫長,千千萬萬年。

三載,不過晃世而過的一件事。

大師兄在仙牢裏思過畢後,天君親自遣了兩名小仙陪同著大師兄,將大師兄送回了昆侖山。

自上次去仙牢裏看過大師兄,我便沒也再去過。因為他說叫我不去,他應是記恨著我再也不願見到我。

大師兄腳踏在昆侖山的土地時,師父在前,山上所有師兄與我皆在師父側後,迎接大師兄。

大師兄在師父麵前中規中矩地跪下,作揖道:“徒兒給師父請安。徒兒此次曆劫不成,請師父責罰。”

師父淡淡道:“回來便好。羽兒曆劫不成,再重頭修習便是。”他親手將大師兄扶了起來。讓大師兄與我們敘舊,自己先行離去了。

師父他心裏也不好受罷。

眾師兄拱手,齊齊道了一聲:“大師兄。”

大師兄愣了愣,卻一雙眼放在我身上,溫溫笑道:“小師妹似乎不大歡迎大師兄。”

我這才猛然驚覺,自己在一邊呆傻愣住,忘記如其他師兄一般作揖喚他一聲“大師兄”。隻是他連說話都變得淺淺淡淡,很有一副身為神仙的樣子。我想他再也不會如從前那般,愛叨嗑愛麵子愛八卦愛搖擺了罷。

我一如往常地故作輕鬆回笑道:“大師兄這曆劫歸來,小師妹怎麽可能不歡迎。”

隻聽大師兄與其他師兄們有板有眼訓道:“這二次曆劫非同小可,怪隻怪平日裏大師兄未勤加修習。如今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師弟還有小師妹要警以為戒才是。”他說得那般雲淡風輕。

我卻是聽得百般澀然。

大抵一粒忘情丹下去,他連他原本是記恨著小師妹這檔子事都忘記了。

我抬眼看著他,那雙以往璀璨若星火的眸子安安靜靜,再無半分閃耀的晶亮。無論喝了忘情水還是過了億萬年……他說過……

我忽而輕笑出聲,問大師兄:“大師兄,早前聽說過人間有曇花一現,你見到過沒?”

大師兄蹙了蹙眉,道:“見是見過,不過曇花一現隻有兩個時辰,太可惜了些。”

我便再問:“那兩個時辰裏,大師兄覺得曇花何時最美?”

大師兄沉吟了下,道:“自然是曇花初初綻放的時候最美。”

我聞言眯了眯眼,轉身跑掉了。眼淚卻還是在我將將轉身的那一刻,溜了出來。

身後有師兄無奈地喚我。

依稀聽大師兄問:“小師妹她這是如何了?”

那日斷仙台上,她巧笑嫣然,問:“小梓兒最好看的時候是什麽時候?”

他被縛在高高的石柱上,眼裏情深,道:“小梓兒問我願意不願意娶你的時候。那時曇花初初為我一人綻放,願意隻為我一人綻放。世人愛牡丹,我溪羽隻愛曇花。”

她又笑:“原來我在你心中是一株曇花。”

“隻此一朵,三界絕無僅有。”

“曇花隻為一人綻,兩個時辰足以。將將你說的小梓兒最好看的時候,不論喝了忘情水還是過了億萬年,哪怕模模糊糊若有若無,記得一點也好。小梓兒心中的良人,別無他人。”

(二)

桃林裏的風吹得很緊。我瑟縮著身子,蹲在一棵桃樹下。

“不管是喝了忘情水還是過了億萬年,你們皆休想讓我忘記,小梓兒最好看的時候。”三年前,猶記得大師兄服下忘情丹時,說得堅韌決絕。

不管是喝了忘情水還是過了億萬年,大師兄不複往日的大師兄,換得一副沉穩內斂。隻是一粒忘情丹,他是將自己忘記了也不會忘記曇花初綻的時候。

我雙手擱在膝蓋上,垂著頭。任由淚水一滴一滴沾濕地上淩落的桃花瓣。如今大師兄不記得他記恨過我,我這是怎麽了,該歡喜才對。

不知過了多久,我頭頂上方傳來一聲淺淺的歎息。他身上的味道與這桃林的一樣,我曉得是師父。

師父在我旁邊坐了下來,倚靠著樹,清清淺淺道:“弦兒何苦折騰自己。為師知道,弦兒費盡心思一心想保護大師兄,可世間萬事哪得兩全其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顫了顫身子,忙吸了吸鼻子道:“師父說的這、這些,徒兒、徒兒都明白。”

師父伸出長臂繞過我的肩頭,霸道地將我摁進他懷裏,一手輕輕擦拭著我的臉頰,喃喃道:“那弦兒還哭什麽。”

我抬起頭看著他,道:“那師父就不難過了麽。”

師父麵色怔了怔,不語。

我又道:“想必師父是難過的。帶徒兒去仙牢,師父一次都未踏進去,想必是難過的。”

師父輕輕挑起唇角,道:“羽兒的性子為師清楚得很,他心中有愧自以為給昆侖山蒙了羞丟了臉。彼時為師沒進去才是對的。”

頓了頓師父又歎道:“弦兒,莫要怪你大師兄。情乃穿腸毒藥,皆身不由己。”我分明看清了師父眼底裏的落寞。

良久,我才悶悶道:“師父說的這些,徒兒怎會不懂。”隻是要如師父這般想得通透,我道行還不夠。

風吹得久了,有些涼。師父的手臂收得緊了些,將我圈住。

我曉得我靠在師父的懷裏,我亦曉得抱著我的人是我師父。他讓我好安然,我一時留戀竟不想顧這師徒情意。

隻是他終究是我師父。七萬年來都隻是我師父。

我看著大片大片灼灼的桃花,輕聲道:“師父如此擁著徒兒,竟不怕外人道是不倫不類麽。”

師父垂著眼簾,低低笑了,道:“那弦兒覺得是不倫不類麽?”

我還是心裏掙紮著自他懷裏躲了出來,道:“師父不怕,徒兒怕。師父高高在上聲名顯赫受三界矚目,名聲壞不得。”

師父怔怔看了我半晌,隨即伸手拈起我頭發上的花瓣,卻清清淺淺道:“過幾日,弦兒隨為師下凡罷。”

我沒問緣由,不想答應。但口中終是不由自主道出了一聲“好”。

(三)

第二日,昆侖山上泠染與墨樺一同到來。依舊是一紅一白,很是炫目。

是大師兄將他二人引至師父書房的。

我去了師父書房,隻站在門口就見泠染看著大師兄的神情有些怔然,欲言又止卻被墨樺拉住。

大師兄的事,鬧得三界盡知。

我與大師兄在門口錯過。他溫溫與我道:“小師妹快進去罷,客人等得快著急了。”

我低頭淡淡應了聲:“有勞大師兄。”

泠染見了我立馬過來拉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一段時日不見,彌淺竟消瘦得如此厲害。”

我咧開嘴,笑:“哪有。今日你倒是舍得來看我。”

我走了進去,看見師父的茶幾上放著一張大紅的柬子。師父悠然地喝著清茶。我便忍不住好奇道:“泠染是專程來送請柬來了?怎麽,莫不是泠染也想做一個仙會?”

墨樺走到我麵前,向我遞出一張柬子來,似笑非笑道:“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狐疑地看了看墨樺滿麵春光,翻開了柬子,霎時手就抽筋了。這、這這這……不是喜帖麽?!難道……難道,他們……要成婚了?!

我震驚地抬起頭來,看了看墨樺,再看了看泠染。泠染麵頰微紅,側臉看向窗外。

我忍不住彎起了唇,笑睨著墨樺與泠染,道:“恭喜恭喜,恭喜二位。”

墨樺向我拱拱手,挑了挑眉,道:“還要多謝司戰神君與小仙友相助才是。”

泠染耳朵機靈,聞言猛側回頭來,直勾勾看了看我師父,再看著我道:“彌淺,你們助他什麽了?”

我心肝縮了縮。其實……我真的什麽都沒做!我幽怨地抬眼看了看墨樺,不想他正露出一股子狡猾的狐狸笑!

墨樺,你個天神奶奶的,敢整我!

我賠上笑臉,與泠染軟聲眼巴巴道:“泠染啊,我一向與你並肩作戰自始自終都站在你這邊,何曾助過他什麽!你莫不是不相信我?”

泠染思忖了下,道:“我如何可能不相信你。”她轉身又對墨樺呲牙咧嘴道,“唔,混蛋,休得汙蔑我們家彌淺!”

墨樺眼角抽了抽。

我對著墨樺大笑三聲,隨即邊瞅著墨樺變黑的臉色邊問泠染:“喂泠染,你不是立誌要娶一個武神仙麽,你說像墨樺那樣的文神仙狡猾多端又滿肚子壞水還弱不禁風的樣子,如何最後還是要娶了這個文神仙?”

泠染囁喏了半天,才道:“其實、其實他、他也算半個武神仙。”

我恍然大悟道:“哦哦!我差點忘了,文曲仙君是位文武雙全的神仙!”

“彌淺!你竟敢笑話我!”

(四)

泠染與墨樺的仙會辦得很隆重很熱鬧。自鬼界到文曲宮,皆是賓客滿席。

我與師父初至鬼界,見鬼界一掃往日陰鬱的氣息,到處變得喜慶洋洋,倒也還難得。隻是想不到,與我相伴那般久的泠染,今日便要嫁人了,如何都有些恍恍惚惚。

泠染穿著一身嫁衣,臉頰嫣紅,比平日更添了幾分妖冶和風情。

我為她梳頭發,學著凡間女子嫁人的模樣,從頭頂梳至發尾,意味著日後能順順利利,能與夫君相親相愛。

今日難得泠染安靜了許多,坐在梳妝鏡前。

我調笑道:“女子嫁人本是件大喜事,奈何一到泠染身上便像是愁事一般。”

泠染睜著水汪汪的鳳目,自鏡子裏邊看著我,道:“我有些惆悵。”

我問:“有何惆悵?”

泠染垂下眼簾,道:“今日我隨那混蛋上了天庭,還不曉得下次你我相見是何時。我時時刻刻不在你身邊,怕是你要受人欺負。”

我鼻子微酸。笑道:“你這是什麽話,你可是答應過我了,日後若誰欺負我,我讓你幫我砍誰你便砍誰。你莫不是想後悔?”

泠染急道:“怎麽可能會後悔!”

我籲了一口氣,道:“那便好。誰說你日後不能常來見我?你什麽時候想我了,就隨墨樺一齊下來看我便是。”

泠染彎了彎眼,總算露出了笑,道:“也是。”

似想起了什麽,我便忍不住開口問:“泠染,我一直不曉得,你不是不稀罕墨樺麽,為何最終還是要嫁與他?”

泠染突然安靜了下來,半晌才幽幽問道:“念想一個人念了七萬年,很苦罷?”

我似乎明白了,便道:“嗯,是很苦。莫說七萬年,僅僅是念而不得就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