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三

(一)

小紅小白一走,昆侖山上就安靜了。這是件好事。

就是我煮的那兩碗茶,有些浪費。

與師父道別後,我將茶水倒掉了,再踱回自個的臥房,欲好好補一覺。這段時日,我都沒安生過。

外麵日頭大,我推開房門,裏邊卻很清涼。我邊往床榻走去邊解開外衣。

然此時不知從哪裏突然躥出一個影兒來,將我肩頭一推,我步子不穩給踉蹌了好幾步,眼前一陣金星閃冒。

我被一股力道給抵在了牆上,動彈不得。心道,是哪個賊人居然敢跑來我昆侖山對本神仙動粗!要是將本神仙惹急了看不給他一頓胖揍!

待我抬起頭來,看清了眼前之人,卻大驚。

這混蛋鬼君竟沒有離去昆侖山,倒跑來了我的臥房!

紅豔豔的鬼君湊上他那張妖裏妖氣的臉來,眯著鳳目,道:“小徒弟這是要午後歇息麽。”

他離得我這般近,呼吸之間的氣息全往我臉上灑來。我被他鉗住雙肩,頭想往後側,奈何後邊卻是牆,側不動。

我顫了顫,幹笑兩聲道:“鬼君您莫不是忘記下山的路了,要不我再給您指點指點。”

鬼君一聽眉頭卻蹙了蹙,低聲道:“為何你總不肯喚我一聲名字。”

我認真道:“鬼君大仙莫要為難我,凡是都講一個尊卑,鬼君乃一介上神,這樣實在不合適。”

鬼君不聽我一番切切之語,更湊我近了些,道:“今日你叫是不叫?”

我心肝一縮,連連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道:“有話好商量,好商量……”

鬼君又挨近了半分。他的鼻尖幾乎要貼上我的了!

我忙急道:“喂,我都忘記你叫什麽了,要如何叫!”

鬼君一愣,低低道:“叫我魑辰,不許叫鬼君。”

我結結巴巴了好一陣,方才能勉強道了一聲完整的:“魑……魑辰。”不知為何,他名字自我口中道出,我的心裏竟像被什麽東西撞擊了一般,狠狠鼓動了兩番。

鬼君怔忪了一會兒,彎起了一雙閃閃的鳳目。許久他才看著我的眼,莫名地問道:“這七萬年前的事情,你莫不是真的都忘幹淨了罷?彌淺?”

彌淺?彌淺……

我的心驀地一刺痛,笑得有些僵硬,道:“你……將將叫我什麽?”這名字在我的夢裏,熟悉得無法再熟悉。

我的腦海裏,那個血紅色的夢如鬼魅一般盤旋久久不去。斷仙台上,有一位死去的紅衣女子,她抱著紅衣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絕望的離泣……有人喚她彌淺,她就叫彌淺。

鬼君輕歎了一聲,道:“可惜了你這七萬年的安寧日子,如今還是被他發現了你的蹤跡。你到底是該記起來好還是該一直忘下去好?”

我努力鎮定下來,道:“鬼君休要胡言亂語,我一直在昆侖山修行,記性好得很哪有忘記什麽事情。”

“嗯?”

我咽了咽口水,頹然道:“魑……魑辰,你先離兩步,我堵得慌。”

鬼君鬆了我,道:“倚弦可知曉你師父司戰神君為何如此排斥我與司醫神君同來昆侖山?”

我道:“我師父喜安靜,自然不想他人來山上叨擾。”

鬼君繼續道:“先前你也見到司醫神君那副模樣了,你師父說是被書桌給磕碰的,那你可知他其實是被你師父給打的?”

一聲旱天雷自我心中炸開。師父……師父他……師父他揍人的颯爽英姿我居然、居然錯過了!

(二)

關於師父為何要揍要死君,大抵是他老人家亦覺得這二位太吵太纏人了罷。但我明上未說,隻道:“不知。”

鬼君忽而一笑,挑起唇,道:“不如你今日就隨本君去鬼界罷,本君就讓你知曉。”

我狐疑地望了鬼君一眼,道:“你莫不是想誆騙我去鬼界罷。”

鬼君雙目如炬,直勾勾地看著我。半晌他才輕笑出聲,似歎息道:“罷了,小徒弟聰明得緊,本君是想將你誆騙去本君鬼界。你不去便算了,本君現就回去了。”

說著他真的就轉身離去,隻是在開門時幽幽又道了一句:“你在昆侖山上過得踏實安穩,可知那裏有人卻也等了你整整七萬年。”

聞言我一驚,就在他出門之際不由自主地伸手捉住了鬼君的袖角,他身體一顫。

我心不住地往下沉,越沉越慌,卻不知為何要慌,許久才輕輕問:“誰,誰在等我?”

鬼君動了動唇,道:“你連自己都忘幹淨了,哪裏還記得她。”

我問:“你,為何要叫我彌淺。我是倚弦。”

鬼君往遠處看了一眼,幽幽道:“你是倚弦,將將本君說錯了。”

我一愣,道:“那為何司醫神君要叫我淺淺?”我不曉得是怎麽了,哪來這般執著非得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鬼君不語捏訣欲走,我又拉住了他,道:“師父說,七萬年前撿到我時皺巴巴的。大抵那時我還是一個嬰孩,沒人要。我一直隨師父在昆侖山,一直叫倚弦。”為何要解釋,我亦是不曉得為何。

鬼君側過頭來,似笑非笑睨著我問:“你就那麽相信你師父?”

我想也不想便道:“信,當然信。”

鬼君像是對我十分不滿意,哼了一聲,隨即拉著我便走,還道:“你還真是對你師父死心塌地。”

我驚道:“喂,你要拽我去哪裏!”

鬼君拽得更緊了些,道:“鬼界。”

我掙紮道:“我不去!”鬼界滲人不說,師父叮囑過,說什麽都不能跟要死君和鬼君一齊去天庭或是鬼界。

哪知鬼君力道大得很,手上用力一拉,便將我拉進他的懷裏,摁住不讓動。

我瞠著雙目,鼻息間縈繞著淺淺淡淡的清香,雖不如師父身上的桃花香好聞,但也不難聞。他一身紅豔豔的衣袍竟意外地柔軟。

隻聽鬼君歎息一聲,道:“我不會傷害你。我隻是想,好歹,你也該去看她一眼。”

聽了他的話,我腦子裏一團煙霧,繚繚繞繞。我隻隱約看見,有人那如雲煙一般的長發垂至地上,經風一吹,煞是柔軟好看。

我沒再掙紮,安靜地隨鬼君同去鬼界。我想知曉,他要帶我去看誰。

(三)

我都還沒看清是如何鑽到地底下去的,鬼君一個仙訣我們便到了鬼界。我十分驚奇,這鬼界的模樣竟與我腦海裏想象的相差無幾。

鬼界委實寒磣,一路配上幾朵幽幽的鬼火更顯得猙獰。我見迎麵而來擦肩而去的被鬼差引著的鬼魂,皆是一張煞白的麵皮,眼神直勾勾的。

我由衷感歎道:“好多鬼~~~”

那些鬼魂停滯了一下,繼續有一步沒一步輕飄飄地走。

上了奈何橋之後境況便不一樣了。

奈何橋上的鬼十分活潑,他們皆向橋頭那邊走去,一簇一簇交頭接耳的,有的交談甚歡,有的嗚嗚咽咽。

據鬼君解釋,這些鬼魂是將將從人間撈回來的,前世的記憶還未被消除。他們去的橋頭那邊,有位專程送湯的孟婆,孟婆將湯水讓這些鬼魂喝下之後方能消除他們的哀怒喜樂和悲歡離合。

我料想,這些鬼定是不知道孟婆的一碗湯悶頭喝下去有什麽後果。他們大抵在人間時沒見過有免費施贈湯水喝的,不喝白不喝。但也有個把鬼在人間是過足了奢逸日子,看不上孟婆的湯。

這不,前麵就起了擁堵。說是有一隻鬼手捧著湯碗,死活不願喝下去。後麵大片的鬼被它給耽擱了,開始抗議了。

四周的鬼皆在勸他,道:“我說鬼兄弟,你就趕緊喝了上路罷。”

那隻鬼兄弟滿臉淒淒艾艾道:“本公子從未喝過如此玩意兒,如何咽得下去口。”見他那嫌東嫌西的模樣便知,怕是前一世富足慣了。

不消一會兒,奈何橋便被稀稀疏疏地堵上了。

鬼君稍稍低頭在我耳邊低語道:“有些小鬼實在是不知足,本君賜他一世富貴命他卻還念念不忘甚至想著下一世亦能有如此好命,這也不能怪本君將他們投入畜道好好修行。今日這奈何橋怕是過不去了,小徒弟我們走其他道罷。”

見鬼君要扭身改道,我忙道:“且慢,待我先上前去勸上一勸。”

遂我左碰右碰地擠著上前去。我私以為,鬼如凡人一般皆是好教化的,它們亦不過是貪念凡塵罷了。

好不容易擠上前去,眼看就快到那隻鬼跟前了,然此時不知腳下有什麽東西我沒留心,大步跨前時竟被它給絆了一下,結果身體一個重心不穩向前給倒了去!

還好還好,我前麵便是那隻端著湯碗苦大仇深的小鬼,我這一倒沒能摔在地上,而是倒在了他身上。

小鬼渾身一震。

我慌亂之後忙站起身,抱歉道:“啊呀,鬼兄實在是對不住,將將我腳下不穩還好有鬼兄給托著,真是冒犯了。”好歹人家也給我墊了一下讓我沒能摔得下去,說句感謝的話是應當的。

鬼兄抬起頭來,麵色淒楚地望著我,手裏拿著湯碗瑟瑟發抖。

我怔怔地看著鬼兄手裏的湯碗空了……我又怔怔地看著鬼兄的麵皮,嘴角掛著一縷湯汁。

……我這才領悟過來,原來我這一絆倒磕碰在了鬼兄身上,卻好巧不巧將他手裏的湯碗給推到了他嘴邊。結果,他還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便將一碗湯給喝透徹了!

我歉疚地看著鬼兄,道:“罪過,罪過。”

後來鬼君上前了不由分說地便拉著我離去,彼時鬼兄終於忍不住憂傷地哭了,道:“呸呸呸,我從未喝過如此難喝的湯~~~~”

(四)

過了奈何橋往前走了不遠,橫著一條紅色的河。河上彌漫著飄渺的白色霧氣。

河的對岸,是一大片一大片血紅翻飛的花。

我記憶猶新,師父曾站在那片花的盡頭,背對著我,呢喃道:你看這忘川河裏的水,全是紅塵癡念。過了這忘川河上的奈何橋,一個輪回也不過千百餘年。我等了數不清多少個輪回,你究竟還要我等多久呢。

我知道那是夢,我能做出那樣的夢已是對師父的大不敬。可如今,我就站在這河岸,忽然感覺一切都如此真實。心口裏,一陣一陣的疼痛,悶得很。

“彌淺?”身旁的鬼君瞅著我喚了一聲,將我喚回了神。他道,“過了這忘川河,她便在彼岸。”

河岸有一位撐篷船的老者,很有眼色,見鬼君與我來了,抬手對鬼君作了一個揖,便主動讓出船來。

我與鬼君上得篷船。他雙手握住船槳,輕輕在紅色的河水裏劃開去。大紅色的袖擺滑落了下來,露出了一大截白皙纖長的手臂來。篷船在他的雙手下,悠悠往對麵駛去。

鬼君親自撐船,渡我去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