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九
(一)
我承認我不是個好徒弟。師父還沒找到,我先迷路了。
不管地方大還是小,差不多頭一回來我都會迷失個一兩次方才罷休。這一點讓我十分苦惱。
眼下這個地方,花草正豔,鳥語蟲鳴的,空氣又好;可惜,就是沒個東西南北。我在其中轉了許久也未理出一個頭來。
也不曉得我沒能回去護住師父,那些仙子仙婢們有沒有卯足了勁揩師父的油水。
我正憂傷躊躇又慌亂焦急之際,落寞地轉過一堵牆角,卻不想眼角裏忽然鑽出幾抹人影來。我揉了兩下眼睛,噯喂,確實是前麵有人!前麵走著一位白的,後麵跟著兩個綠的。綠的是蓬萊島的仙婢,一人手裏挎著一個籃子。
我正欲歡天喜地地跑過去尋路,忽然覺得前麵那抹白影怎麽瞧怎麽紮眼,怎麽瞧怎麽熟悉。恰逢此時,一綠的依稀開了口道:“仙君,我們島主的藥園子這就到了。裏麵有些花草帶刺紮手得很,仙君若不嫌棄奴婢們可以代勞。”
白影側過臉來,唇角彎了一彎,接過兩個綠的手上的籃子,道:“不妨,本君小心些便是,有勞二位為本君引路。”
先不說這白影為何我覺得紮眼,就隻是聽了他那不輕不淺的聲音,我的心肝都止不住一陣瑟縮發抖,趕緊跑回牆角邊躲了去。
噯喂,我的娘噯,要死君怎麽也來湊這麽個熱鬧噯!
還好我腿腳利索,頭腦靈活,隱藏得快。若真是被他給發現我了,我先前誆騙他說自個是東華抽風貨座下的弟子,且不說他小氣,萬一被他知道了我出自昆侖山又追著我去了昆侖山拜訪我師父怎麽辦!
還好還好,還好些許日頭不見,要死君依舊喜歡擺弄些草藥丸子。不然一開始他就去前邊眾仙家們呆的地方,早便被他看見了。見這偌大的一個藥園子,也夠得他搞騰一陣。我得趁機回去勸師父回昆侖山。
我一邊瞥著那抹雪白的身影往花草深處走去,一邊等著那兩隻臉頰嬌羞的小綠仙婢往這邊過來我好讓其為我指路,心歎,他這司醫神君當得也還稱職,連個仙會也不忘往人家的藥園子兜。
他這司醫神君當得也還稱職……忽然我腦海一陣荒天雷轟鳴鳴,我震驚了淩亂了。
涼亭裏那些仙子八卦瑤畫與司醫神君的那個司醫神君莫、莫莫不是就是他?!我早些腦子漿糊隻聽著司醫神君這個仙號有些熟悉,萬萬沒想到要死君頭上。啊呀啊呀~~~~看不出來啊,我道是他與瑤畫仙子有個一兩腿,想不到先前竟還鬧了個仙婚!
不過那瑤畫美仙子能搭在他頭上,也算便宜了他。
眼下見兩位小綠仙婢往我這邊近了,我沒空再理要死君的頂級八卦急著尋師父,便跳了出去讓她們給我指路。
小綠仙婢被我嚇了一跳,然後掩著嘴很八卦地偷笑,道:“這位仙子是來偷看司醫神君的罷。也難得,我們島主為了將他請來還忍痛割愛了這滿院子的珍貴仙草仙藥。”
我連連附和了兩聲“那是那是”,她們方才給我指了路。
遇上八卦的人,千萬莫要跟她們計較,你越是辯解她們便越是要糾纏,不到臉紅脖子粗是不會罷手的。
對於常年行走於八卦界的我來說,我深諳此道。
(二)
經兩位小綠仙婢的指引,我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找著了回去仙會的路。
隻可惜,待我回到那裏時,熱熱鬧鬧的仙會已經散了。啊,散了!整個廳堂除了幾個嗜酒的仙友扒著酒壺東倒西歪,嘴裏念叨著“再喝,再喝”,哪裏還尋得著師父的影子!
我當下一個透心涼。
師父……師父他老人家不會是扔下我自己先回昆侖山了罷?
廳堂裏有幾個正在清理殘羹器皿的小紅仙婢,我拉著其中一個涼颼颼問道:“小紅仙女,先前在這裏吃酒熱鬧的仙家可是都散了?”
小紅仙婢又是掩嘴一笑,道:“仙子是隨司戰神君一同來的罷。”蓬萊仙島的仙婢們都喜歡掩嘴再笑,這是一種流行麽。
我便跟著掩嘴笑道:“是的是的,那司戰神君現下可是已經離去了?”
小紅仙婢一愣,道:“還沒呢,仙君們在廳堂坐了半日喝了些酒都乏了,現正在島上歇息呢。仙子請隨我來罷,司戰神君去之前特意交代了,讓我們候在這裏好領仙子過去。”
小紅仙婢如此一說,我心驀地寬鬆下來了,忙道:“多謝多謝,勞煩小紅仙女現在就帶我過去罷。”
我一口一個小紅仙女,叫得她十分受用,對我也很友善和氣。
蓬萊仙島不止有一座孤島,而是在水麵上星星點點漂浮著好些座小島。小仙婢領著我騰雲飛往了其中的一座。
小島不大,蔥蔥鬱鬱的,自上空看就十分美麗。待落下腳之後,一路芬芳,不愧是人間仙境。
小紅仙婢引我到一處房門前停了下來,道:“仙子,奴婢就引到這裏了,神君他就在裏麵。”
我與小紅仙婢道了聲謝,見她騰著祥雲回去了,這才輕輕推開了房門。
入門一股清風迎麵撲過來,夾雜著淡淡的芙蕖花香。屋裏有一扇精致的細窗,窗柩半開半合,依稀瞧得見窗外一片幽幽的漣漪池塘。
錦簾拂動之際,師父正安靜地躺在榻上。他黑色的衣擺散與榻上,青長的頭發如墨一般潑了一席玉枕。
師父正闔著雙目,像是睡著了。
我不禁鬆了一口氣,師父果然沒丟下我。若他真先一個人回昆侖山去了,我出了蓬萊島天大地大的,也不曉得找不找得到回去的路……噯。
可師父就這般睡著,一時半會回不了昆侖山,我更加是不曉得什麽時候出了這扇門,指不定就與那打藥園子中暑又抽風回來的要死君碰個照麵。
一想起這個來,我心裏就十分瘙癢急躁。
(三)
我在屋子裏圍著桌子轉好多圈,怎麽還不見師父醒。想來他的那些仙友也忒不知輕重,不管師父的酒量如何便硬往師父那裏推酒,看這樣子,十有八九師父是喝醉了。
我將半合的窗推開,踱到師父榻前,憂愁地坐下。心想,下次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那些缺德的神仙淨灌我師父一人,早先我就應該守著師父不去那涼亭湊熱鬧的。
師父身上淡淡的桃花香因為喝酒的緣故也沾上了些酒香。見師父如此安然地躺著,纖細的睫毛顫也未顫一下,膚色很白,下巴光滑得連一根胡茬都沒有。
到底師父是一個飄逸溫和的神仙,長得也十分的飄逸溫和。
我難得有機會這般細致地看師父,若平日裏他醒著,我哪敢堅持著看個仔細透徹。可看得久了我心裏又覺得有些怪異,空空蕩蕩的,除了能這張麵容,竟什麽都動不起來。
我低聲道:“師父,下次徒兒不在千萬莫要喝這麽多酒了。師父本就不善應付這些熱鬧麵子,那些仙家們遞上來的酒你也不是非要接。師父在昆侖山養得習慣了,出門憑個隨意便是,管別的仙家怎麽著。如今,非得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
今日我話似乎多了些。不知怎的,一說這些心裏就一抽一抽的,隱隱泛疼。那種疼自心尖上蔓延了出來,身體也疼。
趁我念念叨叨之際,師父眉頭鬆了鬆,忽而睜開眼來。
我還未說得完整的那半句話,愣是給嚇得活生生咽進了肚子裏,梗得慌。我硬笑兩聲:“師、師父,你、你怎麽醒了~~~”
師父愣了一愣,抬起一雙迷離的眼望著我,看似還未清醒透。
我忙心裏暗抽兩個嘴巴子,改口道:“師父,你總算醒了。”
師父坐起身來,半低著眼簾,嘴角一灣清淺笑意,道:“為師再不醒來怕是弦兒該哭了。”
我摸摸鼻子,轉身去桌上給師父倒了一杯清茶。師父又沒個什麽三長兩短,我哭什麽哭;隻是將將窗外吹進來的風急了些,我鼻子冷不防有點岔氣給酸了。
啊不對,什麽三長兩短,呸。
我將茶遞了上去,道:“師父喝杯茶醒酒罷。”
“弦兒乖。”師父眯著眼接了過來。
師父的手不慎碰了碰我的手,我心裏一驚,道:“師父是否著涼了,手竟如此冰冷。”
師父挑了挑眉,道:“冷嗎,為師不覺得有哪裏不對,莫不是弦兒感覺錯了。”他又伸出手來,笑道,“不如弦兒再試一次。”
我看了看師父,又看了看他伸出的那隻尤為美麗纖長的手。依師父所言,我又摸了一摸。
果然是我感覺錯了。師父的手溫潤光滑,哪裏有一絲冰冷。我忙縮回手,道:“師父恕罪,是徒兒太魯莽了。”
師父端起茶杯遮住了半邊臉,喝了一口茶,輕輕“嗯”了一聲。
(四)
如今師父醒來了,這蓬萊島好是好,我卻也一刻也不想多呆。萬一那個要死君……呔!
我看了看師父,開口吱唔了幾聲,道:“師父,你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酒可是完全醒透了?”
師父卻揉了揉太陽穴,懶懶道:“上午弦兒走時說讓為師等你回來,不想弦兒一不在為師便喝多了些,沒能等到弦兒來尋為師就先過這邊睡一會來了。”
師父如此一說,我頓時心裏愧疚難以自抑,道:“師父,都是徒兒不好。徒兒想早些回來,可是途中、途中尋不到回來的路……”
師父輕輕笑出聲來,道:“弦兒幾萬年還是不改不認路的性子。若日後弦兒再與為師一同入仙會,便呆在為師這裏罷,弦兒想去什麽地方為師便帶你去。”
我心中十分感動又十分酸澀,甕聲道:“師父莫要如此顧及徒兒,隻要師父以後別喝躺下了就好。”
師父連雙目都笑了起來,道:“竟難得弦兒如此關心為師。”
我堅持又問了聲:“那師父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師父道:“為師很是舒服。”
我既歡喜又歡快,道:“趁師父現下舒服,不如我們快些回昆侖山罷。徒兒實在是擔憂,山上師兄們遲遲不見師父回去,怕是連飯都未開都等著。”替師兄們臉上添光,我心裏很鬱悶。師父不在山上,他們哪會不開飯,個個會吃得十足飽才是。但我委實沒有別的辦法。
師父唇角淡淡暈了開來,笑問:“弦兒這就想回去了?這蓬萊島的仙景可是十分難得,弦兒不去看看倒是可惜了。”
我道:“蓬萊仙島再好看也還是比不上我們昆侖山~~師父,我們昆侖山山壁上的崖洞,山腰裏的霧團,可美麗了~~”
師父整了整衣袍,站起身來,眯著眼道:“也罷,今日便回去罷,為師亦是有些乏了。”
後來,趁著各路仙家都於房休憩之際,我與師父出了房門,捏了仙訣騰身回去了,連與蓬萊島主都未曾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