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八

(一)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一條河,血色的河水聚著迷茫的霧氣,靜靜流淌。偶爾水湍急了些,拍打在形狀怪異的石頭上,發出的聲音像是令人發怵的呐喊和哀嚎。

彼岸,大片大片的血色朱華開得正豔。

我在花叢裏歡暢奔跑,一直到了那盡頭。

盡頭,立著一個人,長發飄飄,身體卻像雕塑一般動也不動。

我聽他歎了口氣,一字一句地道:“你看這忘川河裏的水,全是紅塵癡念。過了這忘川河上了奈何橋,一個輪回也不過千百餘年。我等了數不清多少個輪回,你究竟還要我等多久呢。”

說罷他緩緩轉過身來。

一看到他的臉時,我就給嚇醒了,猛地從榻上翻了起來。

身體隱隱作痛,原來我從榻上翻起來時一歪翻到地上去了。榻上一床薄被嬌羞地蓋在了我的頭上。

我腳踝磕到了床沿,青了一塊。

我呲牙咧嘴地爬起來,疼得我直抽氣呔。我將被子撂腳下踩了兩腳再扔上榻,方才解了氣緩過來了些。但考慮到我睡覺要蓋被子,我便又沉住氣爬上榻將薄被上腳踩的塵給彈了去。

說來說去,還不是那個夢給整的。

夢裏那人轉過臉來,我是瞧得清清楚楚,不是師父是誰。這還是七萬年來師父第一次入我的夢。

我私以為,徒弟第一次夢見師父應是十分和氣的。師父坐在上方,聽我這個徒弟坐在地上的蒲團上念念有詞地講述所領悟的道法。罷後,師父欣慰地看著我微微一笑,道:“弦兒不愧是師父的徒兒,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為師滿意得很。”

如今總算是夢見師父了,可卻不是我幻想的那樣一副光景,更別說聽他道一聲“弦兒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為師滿意得很”了。

眼下我卻是糾結得很。回想起夢裏師父的那番話,我腦子一點都不好使,混混沌沌的,體會不出師父的深意。

但我總覺得,這樣下去很不好。師父是我師父,我對師父的敬意天地可鑒,可我卻做了這麽個意味不分明的夢,十分戳心。

那夢境,表現不出我對師父的滔滔崇敬。

一時,我頗為憂傷。

(二)

雖然天色還早,我卻無心再眠。遂我收拾收拾了滿麵愁容,踱出了屋去。

早起的神仙有飯吃。想必現在六師兄恰好將早膳給準備妥當。

說起來我們昆侖山師父與眾師兄以及我這個小師妹的膳食一直是六師兄負責一手操辦的。

六師兄為人實在,不如其他師兄們喜歡投機取巧,他隻是少了根筋,有些死心眼。因為六師兄別的什麽不學,偏偏在三四萬年前喜歡上了鑽研廚道。

當年六師兄的廚藝慘不忍睹,我記得我第一次品嚐六師兄做的菜的時候就嘔吐了,不光我一個嘔吐了,其他師兄吐得比我更甚,當時他們還個個扼住脖子一副要自我了結的樣子,看得我著實解氣。

隻有師父一個人皺了皺眉頭,抿緊嘴唇,頗為淡定道:是有些難以下咽。當下六師兄就默默收拾桌子,一臉哀怨。

那時師父常對著六師兄歎氣,但嘴上卻說得好聽。師父說,道有方方麵麵,各有所長,如六師兄這樣的,以後出門也能有口飯吃養得活自己。

我私下裏常唏噓,就六師兄那悟性還指不定能不能養得活就先給自己毒死了。

索性還好的是,六師兄是個能承受住打擊的人,自那以後他越加勤奮鑽研,一發不可收拾。直到現在,他的廚藝雖談不上天下絕倫,但也不再難以下咽。

我出了自個的臥房,一路閑逛著往吃飯的地方走去。

這大早上的,我們昆侖山的景色真是怡人。微風有些和煦,浸點兒涼,將山間的迷茫霧氣吹拂得一蕩一蕩的,煞是養眼。

我心情亦跟著飄忽了起來,十分舒暢。

一路走過去,甚巧,我遇上了大師兄。

此刻大師兄正灑脫地坐在屋前的石台階上,單手抵膝撐著下顎看著遠方,神情有些悠遠又迷茫。照妖鏡他也不照了,儀容也不怎麽時時刻刻整理了,安靜得很。

這倒怪了,自上次人間回來之後,大師兄時常這副模樣。我心下有些疑慮,莫非大師兄人間一趟突然悟道了?

以往每每大師兄與我閑磕牙時,一張八卦嘴滿帶騷氣洋溢得那是天花亂墜,這三界芝麻大點小事都能被他說得驚天動地,委實厲害。可如今,他變得一副正經樣,不騷搖了亦不八卦了,真真是日月顛倒都難得一見的事。

我思量了下,走過去與他同坐。

大師兄卻是看也不看我一眼。估計他還沒回過神來,不知道我在他旁邊坐著。

於是我戳了戳他的臂膀,他側過頭來看著我,有些茫然有些癡呆。

半晌大師兄才道:“天色已暗,小師妹怎麽還不去歇息?”

我正了正聲,深沉道:“天還未暗透,待我先多逛兩圈。”

我沒告訴他我才將將起來,他也還不曉得現在是早晨不是夜晚。看來這次他真是精神恍惚得有些不合理。

(三)

我亦單手抵膝撐著下顎,隨大師兄一起看向遠方。

看得累了,除了白茫茫的雲霧,我卻是沒看出個別的名堂來,遂問大師兄:“大師兄你可是頓悟出什麽了?”

大師兄嗯了一聲。

我便又問:“那你看見了什麽?”

他張了張嘴,停頓了一會兒,婉轉道:“姑娘。”

原來那貨如此要死要活竟是饑渴成狂,虧我還本著菩薩心腸想可憐他一回!算了,同為仙友一場,本神仙也不跟他一般計較,遂關懷了一聲:“想必大師兄是先前去巫山看雲雨時同攜太多姑娘了,累著了。我勸大師兄還是莫要太操勞的好。”

大師兄訥訥地看了我一眼,隨即怒道:“小師妹,你怎可如此膚淺!”

我有些不大順暢,大師兄怎能隨便將“膚淺”二字掛在嘴邊,他真真是膚淺至極!

但膚淺歸膚淺,眼下見大師兄如此形容枯槁的模樣,我卻是有心幫他。我想了想,遂從懷裏掏出一個小話本來,遞給他。

大師兄疑惑地問:“這是何物?”

我沉吟道:“好東西,可以先借你慰藉慰藉。”

正好,前兩天我想將此本與沛衣師兄的無字天書作交換,他卻死活不願。恰逢此刻可以派上用場做大師兄一個人情。反正此本憑著本神仙的悟性早已鑽研了個透,已經毫無新意可言。

大師兄接過小話本,頗為不屑。大抵他是以為我必定拿不出什麽好東西來。於是他便狀似敷衍性地隨便翻了翻。

這一翻,大師兄的手順帶著眼皮一起抽筋了。那架勢,比抽風還要好看上幾分。

我正觀賞得意猶未盡,卻聽大師兄低吼一聲,甚為嚴肅道:“小師妹,你何故會有如此齷齪的東西!簡直是不堪入目!”

我一聽就拉下臉來,沒好氣道:“常言道,世間萬物之善惡,全憑看者一念之差。大師兄能如是說,你委實是齷齪得很!”

想不到平日裏偶爾聽師兄們稀裏糊塗地講道論法還是有些用處的,此番我能說出如此有深意的話來,造詣能達到如此高度,我真是太歡喜我自己了。

大師兄不與我多爭論,而是板著臉認真地問:“你老實與大師兄交代,此物哪裏得來的?”

我瞥了他一眼,忿忿道:“大師兄看不起就算了,還請還與小師妹拿回去做壓箱物珍藏就是!”

大師兄頓了頓神色,再道:“那我再問你,除了我還有誰知道你有此物?”

我老實道:“前些日拿此本與沛衣師兄換無字天書未果。”

“作孽。”大師兄撫額哀歎了一聲,又問:“那師父可曾知道?”

我雖覺得此中學問奧妙,但若是擺在師父他老人家麵前,憑他的道行定能輕鬆參透,我便沒拿給師父獻醜。遂我道:“師父不曾知道。”

大師兄聞言頓時換上一臉悲憤,道:“小師妹糊塗,若是被師父知道小師妹你藏有此物,你非得被師父重重責罰不可!小師妹休要再多說一句,此物現在大師兄就沒收,免得你鬧出什麽亂子來!”

說罷,他還是一臉悲憤地瞪著我,隻是將我的小話本納入己懷時甚為理直氣壯。

我一時心頭老血淤塞,他奶奶的熊樣兒!想要本神仙的東西還敢跟本神仙裝正經!

但本神仙是個有度量的神仙,此刻毫不淩亂,淡定得很。畢竟我的壓箱貨也甚為厚實。

我十分有涵養道:“大師兄說得大義凜然,著實讓小師妹自愧不如。大師兄先莫急,待明日我去其他師兄那裏走一遭,師兄們必定人手一本且形色各異,就當是讓其他師兄們也沒收一回。”

頓時大師兄收起理直氣壯的神情,也不再瞪我。而是拿他那雙勾魂的琥珀色眼睛黏糊糊的望我,哀怨而嬌媚,看得我十分肉緊。

他眼巴巴道:“小師妹,我想全部沒收。”

(四)

大師兄拾掇拾掇了儀容,我與他一起往吃飯的地方去了。

這耽擱了好一陣下來,天色都亮開了。這個時辰,六師兄那裏想必又是隻剩下殘羹冷炙了。

一時我不禁氣悶。若六師兄那裏鍋還未冷的話,我恨不得將大師兄洗刷幹淨弄一鍋黃金炸!

都是那廝害得我搶不到眾師兄之前用早膳!我不由得呲牙恨恨地瞪著他。

可眼下大師兄並排和我走著,臉上神色卻安然得很。他嘴角不如往日那般放肆地挑起,而是微微抿著,恢複到近來沉靜的樣子。

我不忍心再瞪他,一口氣更加鬱結,十分鬧心,一下憋不住便問出了聲:“大師兄從人間回來,倒收斂了不少,害得小師妹好生無聊。”

大師兄一愣,瞧了瞧我,隨即將目光投至悠然的遠方,淡淡道:“收斂說不上,隻是突然了悟了個道理。”

大師兄的語氣有幾分認真。

我問:“大師兄了悟了什麽道理?”

大師兄眉色淡淡,輕聲淺笑:“大師兄活了將近九萬年,卻不敵人間數日。”

“哦?何以見得?”我心頭一抽,大師兄能如是說,問題確實很嚴重。

大師兄停下步子來,轉身對著我,問:“小師妹可知曉,這人間的情為何物?”

我怔了怔,直勾勾地盯著大師兄,探口道:“大師兄口中的情,為何種情?”我心下有些不安寧,大師兄所指千萬不要是男女之情才好。

佛曰,男女之情乃穿腸毒藥,致人墮落,觸碰不得更淺嚐不得。

回想起大師兄近來的反應,莫不是服下了那毒藥?難怪他變得如此沉默寡言,竟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將不久於人世?!

不,這怎麽能成,大師兄他好歹是個神仙,還未除魔衛道就被毒死也忒沒麵子了。

大師兄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最終他垂下眼簾,溫聲道:“自然是人間常情。”

我聽了心裏鬆了口氣,歎道:“啊哈,這人間常情是應該多領悟!看來大師兄的境界又上了一截,飛升上神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啊!”

大師兄笑笑,轉身繼續走在了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