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走漏消息

飄緲思緒拉回,重新落回現實。

外麵的話語聲不知何時已然停歇,隻餘滿耳風拂竹葉的碎響。

殷玉瑤仍然不敢輕動,因為她無法確定,柳侍郎和那個什麽千使已經離去。

遊移的目光從一杆杆挺直的翠竹上劃過,殷玉瑤的眉頭,深深蹙緊——縱是再沒見識,她也已經機敏地發現,這竹林不對。否則,她方才也不會繞來繞去也找不到出路。

若一直被困在這裏,她該如何脫身?還有這懷中聖旨……

是的,最最重要的,便是這道聖旨。

隻可歎自己不懂時事,貿貿然闖進這虎穴龍潭,現在縱使想要離開,恐怕也難了。

怎麽辦?怎麽辦?殷玉瑤額上浸出顆顆冷汗。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四周愈發靜寂,就連風,似乎也凝滯不動了。

挪動著酸麻的雙腿,殷玉瑤慢慢探出半個身體,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後抽身而出,邁著趔趄的步子奔進竹林更幽深處——現在,最重要的事,便是將聖旨好好地藏起來,藏到一個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

不知繞了多少個圈子,前方赫然現出一間黑黢黢的屋子,方形的窗孔內,透出一絲昏慘慘的光。

殷玉瑤停住腳步,默然看視半晌後,身形微動,慢慢地朝屋門處摸去。

輕輕踩下的腳掌,似是觸到一個圓圓的,卵石狀物,接著,地底倏地傳出一陣異響,微微隆起的土層,忽然朝兩旁分開,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深洞。

“啊——”隨著一聲尖銳的呼喊,殷玉瑤整個身子墜入無邊的黑暗……

“嘩——”

一盆冷水兜頭澆到臉上,殷玉瑤猛地打個寒顫,緩緩睜開雙眸,但見兩盞昏暗的油燈下,白日裏見過的長袍男子端然而坐,正冷冷地看著他,旁邊伺立著麵目可憎的三角眼。

“你,到底是誰?”長袍男子神情悠閑地撣了撣衣袖上的灰,聲音清淡地開口。

“我……”殷玉瑤目光微閃,忽然身體前傾,撲倒在地,幾步跪爬到他身邊,扯著他的褲腿,哀聲連連,“小女子有眼無珠,不識大人真容,還請大人饒恕……”

柳聞君重重地“嗯”了一聲,高高皺起眉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家有幼弟,今年已有十四,想薦往軍營效力,卻苦無門路,聽說大人曾在兵部為官,故而小女子大膽,前來相求……”

“隻是這樣?”柳聞君麵無表情,神色冷然。

殷玉瑤哭得愈發厲害,不住地淌眼抹淚:“小女父親早逝,母親病弱,家中生計艱難,不得以出此下策……實指望能有口飯吃,讓老母得以安享晚年……還望大人成全!”

“那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姓——殷,名玉瑤,家住燕雲湖畔,蓮香村。”殷玉瑤咬牙,據實相告。

“你弟弟,叫什麽名字?”

“殷玉琛。”

“哦。”柳聞君點點頭,衝三角眼使了個眼色,三角眼立即退了出去。

“小姑娘,起來吧。”柳聞君不慍不火,滿臉溫文,似乎很好說話的模樣。

殷玉瑤叩了個頭,站起身來,怯怯地看著柳聞君:“大人……請問小女子,可以回家了麽?”

“我已讓張管事去取筆墨紙硯,待老夫修書一封與你,你回家後,即可領你弟弟前往郡府府衙,做一名府兵。”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殷玉瑤再次跪倒,連連叩頭,滿臉的感激不盡。

不多時,那三角眼張管事果然返回,手中拿著筆墨紙硯,齊齊整整地放到桌上,同時暗暗朝柳聞君點了點頭。柳聞君眸中陰雲頓霽,提筆蘸墨,很快寫就一封短柬,用信封封了,遞給殷玉瑤:“去吧。”

“跟我來。”張管事尖著嗓音吐出三個字,領著殷玉瑤出了屋子,沿著長長的回廊一直向外,不多時便行至一扇小小的角門處。

“回蓮香村的路,你自己還認得吧?”

“認得。”殷玉瑤連連點頭。

“那——走吧。記住了,下不為例!”

“是,是!”殷玉瑤滿眼喜出望外,忙忙地答應著,閃身而出,待角門一關上,便朝著城門的方匆匆奔去。

已是辰時。

天邊曙光漸濃。

殷玉瑤匆匆地跑著,她現在滿心想的,就是趕快回到家中,安排母親和弟弟離開——聖旨的事,可大可小,終有一天,會被捅出來的,她絕對不能因為自己的失誤,而連累家人,絕對不能!

剛剛開啟的城門裏,幾匹奔馬飛馳而入,馬上人個個一身褐衣,腰懸刀劍,麵色森寒。

殷玉瑤避之不及,恰恰地,與其中一人打了個照麵,匆匆自馬旁擦過,迅疾奔進清晨彌漫的霧氣之中。

為首的褐衣人忽地勒住馬韁,回頭朝殷玉瑤消失之處望去,眸底迅疾掠過一絲戾光——

“高千使?千使大人?”一眾下屬見他停下,也紛紛止步,眼帶疑惑地看向他。

高千使身形不動,忽然低喝一聲,打馬重新朝城門外奔去——那個小丫頭,如果他沒有記錯,她應該,就是燕雲湖上,和燕煌曦一起駕船逃逸的村姑!當日他一心急著追殺燕煌曦,倒把這丫頭給拋了腦後,此時愈想,愈是可疑!

“站住!”

跑出城門不到半裏地,後方猛可裏傳來一聲爆喝。

殷玉瑤猛然一震,停下腳步,穩住身形,慢慢地轉回頭,抬起清冷安靜的雙眸,看向那打馬追來的褐衣人。

水靈靈的眸子,沒有閃避,沒有畏懼,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掩飾。

高之銳不由皺了皺眉頭——他身為禁軍千使,職位僅次於統領夏明風,心性卻比夏明風沉穩內斂,也更加陰險狠毒。

這些年來,身處宮中高位的他,不知經曆了多少殺戮,雙手沾滿鮮血,饒是他熟悉的手下,也常常被他渾身的冷寒之氣迫得簌簌發抖,可是眼前這女子,竟然敢這樣直視著他,似乎……渾然不將他放在眼裏。

“認識這個人嗎?”打馬走到殷玉瑤跟前,高之銳二話不說,從腰間抽出一幅肖像畫,在手中抖開,雙眸緊緊眯起,凝視著殷玉瑤的麵色。

“認識。”再次出乎他意料,殷玉瑤竟幹脆利落地承認了。

高之銳眸光頓寒,嗓音冷沉三分:“知道他是誰嗎?”

“不知道。”殷玉瑤的回話,仍舊幹脆利落。

高之銳卻倒噎了一口氣,好半天才回過神:“十日前,可曾去過燕雲湖?”

“去過。”

“和誰在一起?”

“我自己一個人。”

“嗯?”高之銳手中馬鞭一抖,已然纏住殷玉瑤的喉嚨,硬生生將她拽到馬旁,“一個人?”

“是,一個人,”殷玉瑤仍然全無懼色,“半途中上來了個壞蛋,搶了我的船,還要殺我。”

“哦?”高之銳眸光一閃,手中馬鞭微鬆,“後來呢?”

“有很多人追上來,拿箭射他,我們一起跳進湖中,分散了。”

“就這樣?”

“就這樣。”

“好吧,”高之銳一抖手,收回馬鞭,滿眸冷然地盯著殷玉瑤,沉聲警告道,“最好是這樣,若不然,我會把你剁碎了拋進燕雲湖中喂魚!”

殷玉瑤沒有接話,神色極為平靜地迎視著高之銳的目光:“大人,還有別的吩咐嗎?”

“滾!”高之銳寒聲吐出一個字,再次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靜立在原地的殷玉瑤,輕輕眯了眯雙眸,旋即轉身,飛快地閃進野草叢生的小徑裏……

燕雲湖畔。

蓮香村。

一座普普通通的農家小院。

半掩的柴扉忽然被人重重推開,一道輕捷的人影飛快閃進,奔入屋內。

“阿琛,趕快收拾東西!”

趴在桌邊剝蓮子的男孩兒高高跳起:“阿姐,為什麽要收拾東西?”

“別問了,聽阿姐的話,快一點!”

“阿瑤啊,”門簾掀動,麵色灰白,一身布衣的婦人拄著拐杖走出,“出什麽事兒了?”

“娘,”殷玉瑤放下手中的東西,轉身迎上去,扶著婦人在床邊坐下,“蓮香村不能呆了,我們得馬上離開。”

“住得好好的,為什麽要走?”婦人一把拉住殷玉瑤的胳膊,“阿瑤,是不是你在外麵闖什麽禍了?”

殷玉瑤心中發急:“娘,您就別多問了,等上了路,我再細細告訴您。”

“好,”婦人倒也爽利,拍拍殷玉瑤的手背,“娘不問,什麽都不問,隻是娘這個樣子,還能去哪兒?要走,你就帶著阿琛走吧。”

“娘,”殷玉瑤大驚,“您這是說的什麽話?我答應過爹爹,一定要好好地照看您,怎麽能拋下您不管呢?”

“阿瑤,你聽娘說,”婦人輕輕搖頭,“娘的身子,娘自己知道,就算強撐著跟你們上路,也熬不了多久,反而會成為你們的負贅,殷家隻有玉琛這麽一根獨苗,不能有任何閃失,你就聽娘的話,帶著阿琛上路吧,別管娘了……”

“娘!”殷玉瑤頓時紅了雙眼——都是她不好,如果不拾起那樣東西,如果不知道那個人的身份,她就依然還是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水村少女,過著平平凡凡的生活,也不必帶著家人踏上天涯流亡的路途。

不過,據高千使和柳侍郎的密談揣測,隻怕再過不久,整個奉陽郡也將燃起滔天戰火,到那時,蓮香村還能不能保持一貫的安祥寧和,也是個未知數,不如早早離開的好,隻是,娘親如此固執,自己該如何說服她呢?

拉著年幼的弟弟,殷玉瑤二話不說,撲通跪倒在潮濕的地板上:“娘,實話告訴您吧,朝中生亂,皇上……已經駕崩,隻怕這奉陽郡,不久就會變成戰場,倘若您不走,我和弟弟也不會離開,是生是死,就讓上天決斷吧!”

“你說什麽?”端坐於床上的婦人驀然變色,猛地站起,拐杖重重一點,發出鏗鏘的聲響,“阿瑤,你再說一次!”

“娘,爹爹臨終之前,曾有家訓,凡殷家子孫,絕不再過問國事,亦不可入朝為官,女兒縱然聽到些消息,也不便妄言,隻求娘親聽女兒一言,趕緊離開吧!”

滿屋寂然,唯有尚不更事的殷玉琛,一雙黑眸不停地眨呀眨,一會兒看看姐姐,一會兒看看娘親。

終於,婦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神情衰頹:“罷了罷了,好不容易安生了十幾年,不曾想終還是躲不過這一天,走吧,走吧。”

“那好,”見娘親應承,殷玉瑤驀地起身,“我這就去借船,走水路西下。”

“西下?是去酈州?”

“嗯。”殷玉瑤重重點頭——當日燕雲湖上,燕煌曦口口聲聲,心心念念地,便是要去酈州,她隱約也曾聽人提及,西南軍統帥鐵黎,與四皇子的生母,當朝皇後鐵紅霓關係匪淺,希望此去酈州,能夠盡快找到燕煌曦,將聖旨的下落告訴他,了結這一樁公案,然後,她可以帶著母親和弟弟,再尋一處避世之所,安靜地過他們的日子。

殷玉瑤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隻是,世事如棋,世事如局,又豈是她能夠預料和掌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