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羊入虎口

“應該是這裏吧?”

揉了揉酸脹的雙腿,殷玉瑤慢慢直起身體——今兒一大早,她便借售賣蓮子為名,急匆匆直奔郡城,沿街打聽,好不容易找到坐落於城南的柳府,又藏在矮牆後觀察了很久,確定無誤,這才深吸一口氣,從牆根兒走出。

左右四望,再摸摸藏於懷中的物事,殷玉瑤鼓足膽量,慢步走到緊閉的大門前,拾級上階,扣響銅環。

朱漆大門“吱呀”隙開一溜小縫,內裏露出一張枯瘦臘黃,小眉小眼的臉,陰陰地盯著殷玉瑤上下瞅了瞅:“什麽事?”

“那個大叔……我想打聽下,柳侍郎柳大人……他……是不是住這裏啊?”

“柳大人?”門縫裏傳出一聲輕哼,“憑你?也想見柳大人?”

“大叔,麻煩你通傳一下好嗎?我有很急的事……”殷玉瑤著急地解釋道。

“砰——!”不等她把話說完,房門已經重重闔攏。

“喂!大叔!大叔!”殷玉瑤抓住門環,用力再叩,然而大門之中,始終再無半絲動靜。

“這可怎麽辦,這可怎麽辦?”扭身在門前的石階上坐下,殷玉瑤的眉頭高高皺起——懷中的那樣東西,就像一團火般,時時刻刻燒灼著她的心。

“小姑娘,”正在無可奈何間,頭頂上方驟然傳來一道溫和的聲線,“你為何,坐在此處?”

殷玉瑤驀地抬頭,隻見一個頭戴方巾,身著長衫,一臉溫文的男子正長身而立,眼帶疑惑地打量著她。

“這位先生,請問您是——”殷玉瑤趕緊站起身,做了個萬福,側身退到一旁。

“哦,我跟此間主人有幾分交情,故此前來拜訪,敢問姑娘你——”

“你是柳侍郎的朋友?”殷玉瑤頓時雙眸大亮,“那太好了!請問你可不可以……帶我進去?”

“帶你進去?”男子眸中惑色更濃,“你想見柳侍郎?”

“是的,”殷玉瑤連連點頭,“我聽說,柳侍郎是從浩京回來的大官,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向他請教。”

男子長長地“哦”了一聲,倒也沒多問,隻一擺手道:“既如此,那你跟我來吧。”

“多謝先生!”殷玉瑤彎腰行了個大禮,心頭的重石頓時落地。

和她一樣,長衫男子也上前叩門,不多會兒,那三角眼的男子再次前來應門,隻從門縫兒裏匆匆瞥了一眼,剛要出聲,卻被長衫男子用眼色止住。

隨即,柳府正門大敞,長衫男子提步而入,殷玉瑤緊隨其後。

“老……鄭老爺,您……請進請進……”三角眼男人忙忙地將長衫男子引入廳中,點頭哈腰地奉上香茶,不時用眼角餘光瞅瞅一臉茫然的殷玉瑤,滿肚子疑問,卻不敢開口。

“下去吧。”被稱為“鄭老爺”的長衫男子一擺手,三角眼立即順從地退了出去,輕輕掩上廳門,轉身卻掩嘴嘀咕一句:“什麽時候換口味兒了?喜歡上鄉野村姑?可真是怪哉!”

花廳之中。

“鄭老爺”滿眼含笑,目視著殷玉瑤:“姑娘有什麽事,可否告訴老夫?”

“這個……”殷玉瑤手捏衣角,雙唇輕咬——事關重大,不見到正主,她怎能輕易開口?

見她神情忸捏,“鄭老爺”眼中快速掠過一絲暗光,和緩語氣,再度開口道:“……姑娘路遠迢迢前來求見柳侍郎,莫非是有什麽冤情,想請柳大人做主?”

“不,不不,”殷玉瑤搖頭,“小女並無冤情……”

“那是——有親人在朝為官,想打聽消息?”

“不,也不是……”

“哦——”“鄭老爺”眸色轉深,手中端著杯盞,慢慢地啜著茶,心中卻開始不住地揣測——一個鄉下丫頭,既無冤情,也並非打探消息,卻跑來這柳府做什麽?

“老爺!”就在廳中氣氛一時僵滯之時,門外忽地響起一道畢恭畢敬的聲線,“門外有貴客到!”

“嘟”地一聲,“鄭老爺”放下茶盞,淡掃殷玉瑤一眼:“你先在這裏候著,老夫出去瞧瞧。”

“是。”殷玉瑤點頭答應,規規矩矩地站在椅側,不敢輕動。

“鄭老爺”滿意地點點頭,起身朝外走,快到門口時,驀地收住腳步,回頭叮囑道:“柳府地方大,規矩多,你在此靜候就好,不要隨便走動,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殷玉瑤再次重重點頭,靜默地目送“鄭老爺”邁出高高的門檻,繼續屏聲靜氣地站立著,雙耳卻下意識地豎起,聆聽著外麵的動靜。

“千使大人大駕光臨,寒舍真是篷壁生輝,裏麵請,裏麵請——”

從門外傳來的聲音,讓殷玉瑤的心弦驀地繃緊——那不是,剛剛那個“鄭老爺”嗎?他姓鄭,又自稱是柳侍郎的朋友,來此間作客,為什麽卻以主人之禮迎賓?

這——?

殷玉瑤眉頭高聳,不由輕悄悄地邁開腳步,靠向門邊。

幾角褐色的衣衫從扶疏花木間閃過,映入殷玉瑤眸間。

天哪!

殷玉瑤渾身一震,不禁往後退了一步——那不是追殺燕煌曦的人嗎?怎麽會在此處出現?難道,難道那個什麽柳侍郎,跟他們是一夥的?

不及細思,殷玉瑤強捺胸中恐慌,急急地觀察了一下花廳的布局,悄無聲息地閃向側門。

出側門沿回廊一路向後,連轉幾個拐角,幸好這府第占地極廣,來往仆役又個個目不斜視,使得殷玉瑤輕鬆穿過外院,誤打誤撞間進了內院。

挑了片濃密的竹林,殷玉瑤埋頭闖了進去,腦子裏卻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幸好,幸好自己謹慎,沒有說出聖旨的事,可是這聖旨放在自己身上,遲早是個禍事,也不知道那四皇子燕煌曦現在何處?有沒有發現聖旨不見了?會不會回來找尋?

如今看來,隻有先找個穩妥的地方將聖旨藏起,以後再作計較。

主意拿定,殷玉瑤立即開始四下找尋出口,然而,無論她怎麽走來走去,卻始終被困在竹林之中,怎麽也出不去。

“千使大人,這‘九絕林’是我府中最隱秘之處,府中人等皆不敢擅入,有什麽話,您盡管示下。”

密密竹影間,忽然傳來清晰的話語聲。殷玉瑤渾身一凜,頓時停下腳步,火速閃到一塊兩人高的大石後,藏了起來。

“十日前,四皇子燕煌曦曾在奉陽郡出現,此事你可知曉?”

“什麽?四皇子燕煌曦?他——他不是一直身居京城嗎?”

“柳聞君,今日之言,本千使隻說一遍,你要牢牢地聽清聽明——四皇子燕煌曦,毒殺親父,殘害手足,人神共憤,天地不容,現已逃往酈州大營,隻待新帝登基,便即通告天下,緝拿此十惡不赦之徒,凡我大燕子民,擒燕煌曦者,賞黃金五萬兩,官拜二品,殺燕煌曦者,賞黃金十萬兩,出將入相,位比王侯……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貴妃娘娘聽聞,前日燕煌曦打奉陽郡中過,你非但不加阻攔,反而大開方便之門,貴妃震怒異常,諭令我即刻前來查問,若情況屬實——”

“冤枉啊!千使大人!下官實在是冤枉!燕煌曦穿州過郡之事,下官一無所知!又如何能發兵攔截?”

“真的不知?”

“確實不知!”

“那好,”高千使的聲音愈發陰戾,“九州侯英明,料定那燕煌曦必定逃往酈州西南軍大營,尋求鐵黎的援助,若鐵黎起兵返京,必經過奉陽郡,九州侯命你,立即前往郡府,嚴令郡守及奉陽郡周邊駐軍,集結待命,準備出師討逆!”

“千使大人!”柳侍郎聞言大驚,“這——”

“怎麽?你不同意?”

“下官不敢!隻是,沒有兵部的行文,下官如何能夠——”

“柳聞君!九州侯已經調查得清清楚楚,奉陽郡守和涔州司馬,均是你的門生,又向來忠心於你,你的話,他們豈會不聽?”

“是是是。”柳聞君不敢再多言,隻得連聲應承下來。

殷玉瑤渾身冷汗淋漓,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誤入這竹林,竟會聽到如斯多的朝廷機密——四皇子毒殺親父,殘害兄弟?這,這是真的嗎?為何與市井傳聞相差如此之大?不對啊,如果他真是如此禽獸不如之人,當今皇上又怎會傳旨,禪位於他?難道是被燕煌曦威逼所致?那麽這道聖旨,自己該交給誰?又能交給誰?

殷玉瑤惶惑了,深深地惶惑了。

“為什麽我這麽沒用?為什麽?為什麽救不了母後?救不了父皇?救不了大燕?為什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為什麽隻能做一個懦弱的逃兵?為什麽無法逆轉乾坤?為什麽隻能任由竊國之輩為所欲為?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驀然地,一個聲音如驚雷般在她腦海裏炸響。

連心島畔,那個滿眼傷痛的少年,對著碧湖蒼天,喊出壓抑在心中的話——那時,她尚不知道他是誰,他也沒有任何欺騙她的理由,他的無奈,他的悲傷,是那麽真切,真切得讓她無法生出任何一絲懷疑。

相對於燕煌曦,這個自稱“鄭老爺”實則“柳侍郎”的人,還有那些凶神惡煞的褐衣人,更顯得可疑。

雖然在最後的最後,燕煌曦選擇殺她,可她卻寧願相信他,也不願相信這個假作和善的柳侍郎。

忠奸善惡,有時候,並沒有分明的界限,而殷玉瑤更多憑借的,卻是那股發自內心的直覺,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直覺。

就比如她和燕煌曦。

明明是初次相遇,明明相識的情形是那麽地複雜,明明他的言語行止,都讓她厭惡。

但,卻不能覆滅那份不知何時滋生出的信任。

她信他並非天生是一個惡人;

她信他的心中始終存著一絲仁慈,一絲不忍;

她信他的清白他的無辜他的有苦難言。

她都相信,毫無來由地相信。

所以,隻是一瞬間的猶豫後,她已經決定,她要幫他。

要幫那個對著浩渺水天痛聲大喊的男子;

要幫他完成心中的夢想,要幫他踏平所有的苦難……

很久以後,回想起自己在“九絕林”中做出的這個莫明其妙的決定,殷玉瑤也不禁暗暗苦笑——或許,或許她是前世欠了他,所以注定今生要以命償還。

亦或者,是他欠了她,所以,即便一個高如九天曜日,一個低若深穀幽泉,依然要以,這樣兵荒馬亂的方式,相見,相識,相遇,相恨,相怨,相愛,以至最後的,兩相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