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親愛的,我要將你忘記

肉搏之後,準確地說,是一場韓之越對燕煌曦的狠揍之後,兩個大男人,就那麽靜靜地並排躺在地上,誰都沒有開口。

宣泄了心中的憤怒,韓之越平靜了。

“燕煌曦——”沙啞著嗓音,韓之越喊。

屋中仍是寂寂。

“燕煌曦!”韓之越撐起身子,一轉頭,乍然對上燕煌曦冷冽的眸。

清晰、明亮、銳利,再沒有絲毫頹廢與黯色。

韓之越怔住。

就那麽趴在地上,看著燕煌曦站起身,擦去臉上的血汙,大步流星地朝門外走去。

韓之越跳了起來。

真好,他曾經熟悉的那個燕煌曦,終於,又回來了。

大燕的帝王,又回來了。

燕煌曦默默地走著。

穿過破敗的營房。

一聲聲痛苦的呻吟,從四周傳來,直達他的耳底。

這是——他的家,他的國,他的士兵,他的將帥,他的,手足兄弟。

一雙雙或冷漠或熱切,或悲苦或希冀的眼睛,都在看著他,默默地注視著他。

該醒了!燕煌曦,你真的,該醒了!

猛然地,燕煌曦抬起頭,仰天一聲長吼:“鳴金——收兵——!”

是的,不是進攻,而是收兵。

隻能收兵。

隻因為,即使這裏所有的兵力加起來,所有人的智慧加起來,仍然敵不過,那鐵血梟傲的九州侯,以及他手下,如狼似虎的驕兵悍將。

不能再作任何無謂的犧牲了。

否則這場戰鬥,他將徹底地,一敗塗地。

必須另謀出路,另尋力助。

秋夜,寒涼如霜。

太淵郡外,西南大軍連撤數十裏,憑借天險澹塹關,固守不出。

但,這隻是一時。

九州侯若是率兵強攻,破關指日可待。

燈火瑩瑩,中軍大帳裏,一片沉凝。

西南軍所有將領齊聚一處,卻個個緘默,毫無良策。

是啊,連征戰沙場數年的鐵黎,年少卓越的燕煌曦和韓之越,都對眼前的境況束手無策,他們,又能怎樣?

“本人這兒,倒是有條小道消息,不知諸位,可有興趣一聽?”一片岑寂中,位於偏座的白汐楓,忽然緩緩開口。

立即,帳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說。”燕煌曦一字落定。

“……據聞,三日之後,流楓國主赫連謫雲,將詔告天下,為其女赫連毓婷擇嫁,並,以六十萬大軍,三位驍將為賠嫁。”

“嗯?”眾人一時沒有回過神,仍舊不解地盯著他。

“你是說——”韓之越第一個回過神來,“遣人求娶?”

“不錯。”白汐楓頷首,“流楓與大燕,素來交好,皇室間姻親嫁娶從未斷過,先皇的第一位太子妃赫連綺晴,也是來自流楓皇室,所以——”

“此法可行,”燕煌曦斷然答道,“韓之越,你就代表朕,前往流楓國一趟,求娶流楓公主。”

韓之越立即瞪起眼:“是你娶?還是我娶?”

“當然是你娶。”

“人家說得很明白,要的是各國皇室貴胄,我韓之越雖說人才一流,但還沒有這個資格。”

“曦兒!”一直凝默的鐵黎終於發話,“此事攸關大燕生死存亡,萬不可兒戲!”

“那又怎樣?”燕煜翔滿眸鐵冷,與生俱來的傲氣仍舊分毫不減。

帳中的氣氛,頓時再次變得緊窒而沉默。

燕煌曦的性子,這幾個月來,他們都已經了解了七八分,倘若他堅執不去,隻怕沒有任何人,能改變他的決斷。

隻是——

他真的要,眼睜睜地斷送,這最後僅存的逆轉之機嗎?

“曦兒,我希望你,好好考慮考慮。”

話不投機,多說無宜。鐵黎第一個站起身,拂袖而去。

劉天峰、孟滄瀾、冉濟、韓玉剛、林昂等軍中大將,也紛紛離去。

白汐楓看看韓之越,再看看一臉冷然的燕煌曦,終是咽下口中之言,無聲歎了口氣,離座而去。

終於,整個營帳中,隻剩下韓之越和燕煌曦兩人。

“你真的不去?”

目光犀利地盯著燕煌曦,韓之越冷冷開口。

燕煌曦沒有答話,隻是看了他一眼。

不含任何情緒的一眼。

但,韓之越卻明白了那眼神中的含義。

“好。”撐著桌沿,韓之越慢慢站起,“你是英雄,你是豪傑,你是皇帝,你是君主,我,拗不過你,說不服你,但是,我還可以做一件事。”

燕煌曦仍舊那樣凝默地看著他。

“我,可以走。”

韓之越的神情,冷靜到不能再冷靜:“燕煌曦,你應該清楚,我韓之越所敬仰的,所佩服的,隻有強者。成王敗寇,自古亦然,這大燕的帝王,可以你做,也可以由燕煌暄做,更可以由九州侯,或者別的更加強大的人做。既然,是你自己選擇放棄,選擇退出,那麽,我還有什麽必要幫你?”

燕煌曦端然地坐著,身形未動。

該說的,都說了。

韓之越閉閉眼,深吸一口氣,然後猛地轉身,衝出了營門。

“——我——去——”

蒼涼的,似乎浸透了鮮血的聲音,悠悠從後方傳來,落進他的耳裏。

我去。

兩個字,卻有如泰山之重。

韓之越佇足,卻沒有回頭,因為他聽到了,一種類似嗚咽的聲音。

大燕帝王哭泣的聲音。

那聲音讓他心驚肉跳。

甚至讓他生出濃烈的恐懼。

甚至讓他想衝回去收回所有的話,告訴他,燕煌曦,不要去,不要去。

可是他更清楚,不能。

一個帝王的驕傲,固然重要。

但天下的安危,卻更重要。

燕煌曦,你曾經說過,倘若卑鄙能救下數萬條性命,你願意卑鄙,那麽,你能不能為了這浩浩大燕,彎一彎,你鐵打鋼鑄的脊梁,將你的驕傲與自負,暫時地,棄於身後,棄於道旁?

“……一把劍劃開萬丈天幕,一腔血注解千秋史書,降大任苦心誌勞筋骨,擔道義著文章,展抱負……”

夜深了。

是誰的歌聲,在空曠的營地上空,久久地盤旋輕唱。

本該豪邁的歌聲,卻透出幾許淒涼。

聞者落淚。

大帳方圓百米,空無一人。

所有的兵士將官,都自發地避開了。

給他們的帝王,留出足夠的空間。

燕煌曦在舞劍。

凜冽劍氣,絞碎夜色。

隻是那個在他身後淺唱的人,卻無蹤無跡。

原來。

原來那燕雲湖畔的相遇,真的隻是一場偏離軌跡的弧,交錯之後,各歸天際,相逢無期。

既如此,又何苦要相逢?何必要相逢?

傷了你的心,隕了你的命,折了我萬丈的豪情。

倘若注定,不能在一起;

倘若注定,你不能是我的,我亦不能是你的;

那還不如,徹徹底底,不曾,不曾啊不曾,不曾遇見過你。

一縷青絲,隨著滑落的劍峰,委墜於地。

是時候了。

揮慧劍,斬情絲。

將你忘記。

親愛的,我要將你忘記。

從此之後,我隻是燕煌曦,大燕帝君,燕煌曦。

朝陽升起。

天光明麗。

巍巍澹塹關。

四十萬雄兵固守,銅牆鐵壁,固若金湯。

再一次,燕煌曦將西南大軍的指揮權,交到了韓之越的手裏。

千叮萬囑,無論如何,一定要守住。

守住這裏,等他回來,等他帶著數十萬雄兵,浩浩蕩蕩地殺回來,攻下太淵郡,直至浩京,與燕煌暄,決一死戰。

此去流楓,他隻能贏,不能輸。

流楓國的公主,將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妻。

至於前塵往事,他隻能選擇,忘記。

或者深深地,埋於心底。

風蕭蕭兮魏水寒,君王一去兮必複返。

“駕——”

策馬揚鞭,燕煌曦一聲長喝,率領數百精騎,越過棧橋,踏破關山,直奔大燕以西的流楓國。

向西,向西。

一刻不停地向西。

哪怕磨破了雙足,哪怕被道旁的荊棘,劃破柔嫩的肌膚。

她始終向著西方,邁動著機械的步伐。

心,依然跳動著,卻仿佛已經僵冷,已經化灰;

比往昔美麗十倍的容顏,卻看不到任何生動的表情。

她是——殷玉瑤。

於無極峰下重生,卻又再度被拋進萬丈冰淵中的殷玉瑤。

她求得了新生,卻失卻了愛人。

可她不能倒下。

如果,不能再愛,那麽,就讓她傾己所有,盡可能地為他,踏平所有的險阻吧!

曾經,他把她拋作誘餌。

而現在,她心甘情願把自己當作誘餌。

飛雪盟?九州侯?祈親王?泰親王?蓮熙宮?大昶?黎國?

那麽好吧,想得到她心中秘密的人,都來吧!

讓所有的狂風暴雨,冰刀霜劍,都衝著我來吧!

慢慢地抬起頭,唇際綻出一絲絕美的笑,殷玉瑤開始輕哦吟唱:

“天途也,蒼蘅之北,大地以西,光耀日月,七虹禦山川,九龍騰銀河。皎皎蓮華綻雲霄,燁燁蓮晷勝赤烏。入我門者位列神極,逍遙八方靈體合一……”

無數從她身旁走過的路人,都用怪異的目光看著她,仿佛是在看一個瘋子。

殷玉瑤卻越唱越響亮,越唱越痛快。

哈哈,看吧看吧,這兒有你們想要的東西。

來吧來吧,用你們的劍,剖開我的胸膛,你們就能得到,那所謂的神跡。

拋磚,自然能引玉。

打草,自然會引蛇。

未到黎國邊境,殷玉瑤已經明確地感覺到,身後,至少有四股力量,跟上了自己。

她絲毫不加以理會,依然一邊吟唱著,一邊繼續向前進發。

於是這首被諸國皇室傳唱的歌謠,在短短數日內,傳遍整個乾熙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