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殷玉瑤?”對方開口,嗓音低沉而冷凝。

“我不認識你。”微微後退了一步,殷玉瑤收起心中的慌亂,鎮定開口。

那人仍是定定地逼視著她,字字清晰:“天途也,蒼蘅之北,大地以西,光耀日月,七虹禦山川,九龍騰銀河……”

殷玉瑤倏地煞白了臉,再往後退了一步。

對方仍然在繼續:“皎皎蓮華綻雲霄,燁燁蓮晷勝赤烏……入我門者位列神極,逍遙八方靈體合一……”

“不要再說了!”殷玉瑤驀地大喊,踉蹌著遽速往後退去。

聲絕音消,荒原寂寂。

人影逼前一步:“承認了?”

“承認什麽?”殷玉瑤驀地抬頭,將壓在胸中多年的話,喊了出來,“那不是我想要的,是他們強加給我的!與我無關!”

“可你是。”對方神情森然,甚至帶著些咬牙切齒,“你是——從那裏來的,並且,會給這裏帶來災難!”

“我不會!”仰起頭,殷玉瑤倔強地大喊——她怎麽會給這裏帶來災難?怎麽會?她是如此地深深愛著,愛著她的燕煌曦,愛著燕雲湖,愛著她的母親,她的弟弟,愛著這片遼闊土地上,每一個鮮活的生靈。

她不會傷害它們,絕對不會。

對方卻像幽靈一般,直勾勾地看著她,低沉著嗓音,有如詛咒般再次重複道:“你會的,你一定會的。所以,你不該在這裏出現,你應該滾回去,別跟這裏的任何一個人,扯上關係。”

“我會走的。”終於,殷玉瑤抬起頭,眸色清冷地迎上對方犀利的眼,“等一切結束,我會走的,會回到那個地方去——”

“晚了!”對方卻毫不留情地粉碎了她的願望,“你必須馬上回去,一刻都不能停留!否則這整個天下,都將因為你的存在,而變成汪洋血海!”

“我不信……”殷玉瑤蒼白地辯駁著,卻是那樣無力,“他會解決掉所有問題的,他會的……”

“這隻是你愚蠢的以為,”對方聲音更冷,“他什麽都做不了,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如果他可以,就不會靠出賣你,來獲得自己的轉機和平安!”

溫柔的,關於愛的麵紗,就這樣被猛力撕去,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殷玉瑤蒼涼地笑了。

原來誰都懂。

隻有她不懂。

其實,她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不願去懂。

她一直希望著,藉著自己僅剩的勇氣,全心全意地希冀著,他的愛,純真而摯烈,不含絲毫雜質。

但其實,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這不可能,這不現實。

很多時候,他欺瞞了她,她亦,欺瞞了他。

至少,在關於那個地方的問題上,他們之間從未有過任何的交流,有的,隻是小心翼翼地繞避。

是不願麵對,是不敢麵對,亦是無法麵對。

他們都還太弱小,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如何去保護那份柔弱的愛?那份流溢的情?

新生的愉悅,被這洶湧而至的痛苦,驟然湮滅。

是她忽略了這一點。

其實,從開始到現在,他們之間的狀況,仍是沒有得到任何的改觀。

倘若歸去,她還是不能對他坦然;

他亦一樣。

那麽燕煌曦……我是不是該選擇……就這樣安靜地離開?當你從來沒有闖進我的生命,而我,也從未涉足你的心?

忘卻彼此,好不好?

擦肩而過,好不好?

她哭著,曲膝跪倒在雪地裏。

對麵的那個人,卻隻是冷冷地看著她,有如上帝,在看著大地上最卑微的生靈,任其掙紮,卻始終,不肯給予一絲憫色。

“殷玉瑤,是你自找的。”他冷冷地再度開口,“如果你痛,如果你恨,如果你怨,如果你傷害了最不想傷害的人,都是你自找的。你愛的人,本就不該在這裏。從這一刻,揮慧劍斬情絲,還來得及,否則——”

他沒有說下去。

後麵的話,也用不著說下去。

他相信她懂。

她隻是需要時間,清空腦袋裏那些不該有的想法。

“你是誰?”

終於,殷玉瑤抬起頭,淚痕收盡,隻餘霜寒。

“段鴻遙,和你來自同一個地方,飛雪盟盟主,段鴻遙。”

“來自同一個地方?”驀然地,殷玉瑤跳了起來,向他衝過去,“告訴我,你都知道些什麽?告訴我!”

“無可奉告!”對方袍袖一拂,將她重重地摔出去,“放在你麵前的,隻有一條路,從這裏,轉道流楓,向西,向西,一直向西,穿過金淮,回到那個屬於你的地方。”

“向西?”殷玉瑤慘然地笑了——他要她向西?她若是向西,就永遠見不到那個人了吧?

自此,他在大地之東,她向蒼天以西,生命的軌跡,再沒有了任何,交匯的可能。

“我現在,還不能向西。”再站起身時,她的目光,已然變得堅決無比。

“隨你。”對方似乎也不刻意逼迫,“隻希望你以後,不會為今天的決定後悔。”

心,猛然一顫,接下去的話語,硬生生卡在了喉嚨口。

欲辨,卻無言。

他的話,句句清冷,卻又句句真實,直指要害,讓她不願遵從,卻不得不遵從。

沉默良久,殷玉瑤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們可以強大到,打破宿命,徹底將他們粉碎呢?”

段鴻遙眸色一閃,隨即黯淡:“永遠,都不可能。”

五個字,決定了她,以及他,還有很多人,此後長長一段時間,宿命的走向。

“我走了。”最後扔下三個字,段鴻遙毫不遲疑地轉頭,走向遠處。

“……前輩……”殷玉瑤忍不住喊了一聲。

“什麽?”段鴻遙立住腳步,回頭看她。

“是不是……隻要我離開,他就可以,就可以……”

“是的。”不等她把話說完,對方已經給出肯定的答案,“滄海之遊龍,必會騰飛。”

殷玉瑤緘默了。

所有的一切,已經毋庸置疑。

沒有她。

就算沒有她。

他亦會搏得自己想要的一切,亦會登上世界之巔。

既然如此,她歸不歸去,要不要歸去,又有何意義?

隻是——

取出懷中那卷明黃,在眼前慢慢展開,殷玉瑤的眼中,盡是痛楚和惘然。

煌曦,這是你我之間,唯一的牽係,我該以怎樣的方式,不留痕跡地還給你?然後離去,然後就此悄然離去。

因為愛你,所以我,永遠不想傷害你,更不想有一天,你因愛成恨。

那麽,就讓我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吧?

好不好,燕煌曦?

好不好,燕煌曦?

二十道。

二十道筆直的線,刻在壁上,也刻在他的心底。

那是,她離開的日子。

她不在身邊的日子。

醒來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黎國,已經回到了軍中。

外祖父隻略提了一句。

是飛雪盟的人。

那就是落宏天的人。

他把他送回了燕國,卻把他心愛的女人,給帶走了。

盯著房梁的目光,空洞而茫然。

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似乎仍然在胸臆間盤旋。

他空置了腦袋。

不去想任何問題。

因為一想,總會牽係到那個,他最不想追索的答案——

她到底是生,抑或是死?

她能等到君至傲出手相救嗎?

君至傲會救她嗎?

她能活著,帶著那份詔書,再次回到他身邊嗎?

他沒有把握,就連萬分之一的把握都沒有。

現在他唯一能做的,隻是坐在這裏,呆呆地看著房梁。

所有的影蜂都被他遣了出去,遍布數千裏之遙,卻無法到達她所在的北國,也得不到關於她的任何消息。

慢慢地,燕煌曦抬起了手,用力收緊,卻隻握住滿把泌涼的空氣。

十月了。

深秋了。

炙烈的夏天,已經過去。

就像他們之間的情感,遭遇了一場嚴霜的覆蓋。

縱使盡了心力想去嗬護,卻也隻能看著它,慢慢地走向凋零與殘敗。

是這樣麽?

瑤兒,是這樣麽?

“燕煌曦,你給我起來!”一道颶風般的人影,忽然衝進,直至案前,扯著他的衣襟,猛然將他提起,狠狠撞向堅硬的桌案。

砰——!

殷紅的血跡,沿著額際滲出。

燕煌曦卻沒有加以絲毫反抗。

“懦夫!孬種!”韓之越整個地暴怒了,呼呼喘著粗氣,“老子在這裏領兵血戰,你卻天天窩在屋裏看房頂,我讓你看!讓你看!”

重重一拳砸中燕煌曦的鼻梁,韓之越猶不解氣:“不就是個女人麽?這太淵郡有的是!你要,老子馬上給你弄一百個來!”

他真的是氣急了。

氣瘋了。

氣傻了。

顧不得他是他的君主,顧不得身上還穿著重重的鎧甲,顧不得手臂上的箭傷,一拳一拳往燕煌曦臉上、身上招呼。

他們有同窗之誼。

他們有君臣之份。

他們有知己之情。

他們也曾在龍鳴山穀中的叢林裏角逐、撕打。

可那僅僅是出於較技。

而今天,他動了真格。

二十天了,他已經忍了他二十天。

本以為最初的悲傷過去之後,他會很快振作。

畢竟,他是帝王,他是蒼海遊龍,他是大燕的未來和希望。

可他沒有。

可他硬是失魂落魄地把自己關在這個破地方,一呆,就是二十天。

恰值東征最激烈的戰役。

太淵郡,現在不僅有關敖,有突然又殺回來的高之銳,還有九州侯!

三股力量合在一起,任是他韓之越有驚天之能,也衝不過去。

反而被九州侯的鐵騎,層層剿殺,步步後退。

大燕,已經危在旦夕!

可這支軍隊的指揮人,領導者,非但毫不警覺,反而鎮日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

這讓他怎麽辦?

數十萬將士怎麽辦?

他們,可都是跟著這個人,一步一步,從酈州走到了這裏。

他們,可都是懷著報國之心,帶著滿腹熱誠,在仰望著他,追隨著他。

難道,僅僅為了一個女人,就要眼睜睜地葬送這麽多條鮮活的性命?乃至大燕數百年的基業?

燕煌曦,你該醒醒了,你必須,醒醒了!

倘若你還不醒,那麽就讓我,來揍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