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匆匆離去

“走吧。”殷玉瑤輕輕開口,喚回他的思緒,“天已大亮,倘若他們追來……”

燕煌曦猛然回神,再沒有猶豫,大步走回火堆旁,用樹枝串起銀魚,開始翻烤。

殷玉瑤幾度張嘴,想提醒他去掉魚鱗及魚的髒腑,卻終究,選擇了沉默。

或許,對現在的他而言,填飽肚子,並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的自信,是他的意誌,是他存於心中的那份希望。這些精神上的因素,反而超過了其他的一切。

狼吞虎咽完一整條魚,燕煌曦驀地起身,冷冷地吐出一個字:“走。”

默默地熄掉火堆,殷玉瑤拖著早已綁好的葫蘆筏,一步步走向微波蕩漾的湖水。

紅日高照,燦爛的金暉鋪陳滿湖,明亮得耀眼。

將葫蘆筏推入湖水中,殷玉瑤直起腰,右臂伸出,遞到燕煌曦跟前。

“你——”燕煌曦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視線最後落到她掌心那條纜繩上,“什麽意思?”

“我找遍了所有的小島,隻找到這些葫蘆果,筏子太小,承受不起兩個人的重量,所以……我們之間,隻有一個人能夠離開……”

燕煌曦頓時一怔。

“你不用擔心,我對這一帶的水域很熟,等你離開之後,我會自己想辦法回去的,隻是,你不能直接去酈州……那邊好像埋伏著有人……從這裏往北是福陵郡,往西是酈州,往東是奉陽郡,往南……是通往出海口的洹州,你可以去那裏,再轉道酈州……這樣,比較安全……”

燕煌曦靜靜地聽著,良久不發一言,直到殷玉瑤說完,才緩緩地道:“那,你呢?”

“我……”殷玉瑤剛要答話,一群水鷺忽然從東邊飛來,驚鳴著掠過他們的頭頂,兩人同時轉頭一看,但見數隻輕捷的快船,正朝著他們的方向疾速駛來。

燕煌曦神色陡變。

“他們,”看著他冷峻的麵容,殷玉瑤遲疑地開口,“是來追你的嗎?那你趕快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燕煌曦卻一動不動,黑眸緊緊地凝視著她,眼底翻卷起難以琢磨的驚濤駭浪。

“這都什麽時候了,你看著我幹什麽?”殷玉瑤尚自疑惑不解,頸部忽地一緊,已被燕煌曦死死扼住。

“你——”她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滿臉鐵冷的男子,瞳孔一點點縮緊,意識愈來愈模糊,卻偏偏清晰地認知到一個事實——他想殺她,他要她死!

盈盈晶眸中,緩緩浮出一絲不屑和冷然,繼而轉成深深的悲哀,發自心底的悲哀。

說不出來的,難以形容的悲哀。

無限眷戀地看了一眼遠處的湖光山色,殷玉瑤輕輕闔上雙眼,唇邊慢慢漾開一絲極致燦爛的笑——

爹爹說過,人活在世上,生命實在太脆弱,太短暫,所以,即便是死,也要帶著最快樂的心情上路。

她相信,深深地相信。

所以,當死亡真正降臨的一刻,她決定選擇,以微笑,麵對所有的一切。

包括災劫,包括隕滅。

燕煌曦下了狠手。

他真的想殺了她。

和上次在小舟中完全不同。

上一次,是因為惱怒,因為氣忿,因為自身的尊嚴被觸犯,而這一次不是。

這一次,他是為了保密。

隻有死人,才不會透露秘密。

葫蘆筏很小,注定他們倆之間隻能走一個。

若是將她留下,定然會落到追蹤而至的追兵手裏,嚴刑拷問之下,難保她不會透露出他的去向,到那時,他就算插上翅膀,也去不了酈州。

所以,唯有她死,他才能保自己萬全,保大燕皇朝萬全。

對不起。

雙瞼垂下的刹那,燕煌曦無聲從唇間擠出三個字,然後猛地,闔攏五指。

“燕煌曦!是燕煌曦!”

遠遠的水麵上,遙遙飄來幾道高揚的聲線,隻是轉瞬間,無數隻船影冒出,從四麵八方,朝小島包抄過來!

來不及了!這次是真的來不及了!

匆匆鬆開五指,燕煌曦俯身拾起散落在地的纜繩,飛步朝葫蘆筏跑去。

“嗖嗖嗖——”箭雨如蝗,挾著獵獵風聲飛來,燕煌曦被逼回岸上,猛然一個虎撲,趴倒在地。

快船來勢如電,又離小島近了數裏。

趁著箭雨的空隙,燕煌曦高高躍起,跳進湖水中,手腳並用,朝葫蘆筏遊去,卻絲毫沒有留意到,在這連串的混亂中,被他謹慎藏於懷中的卷軸,從撕裂的衣襟中落下,滾進茂盛的水草叢中……

“是燕煌曦!他朝北邊跑了!”領頭的快船上,手執千裏鏡的褐衣人沉聲冷喝,號令隨之一道道傳開,所有快船立即轉向,齊齊朝泅水的燕煌曦追去,而忽略了連心島上,那俯臥在水草叢中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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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清雲白。

湖上漣漪點點。

魚兒在水中快活地遊來遊去。

本是一派悠閑自在的好風景,卻被濃重的殺機悉數破壞。

已然將速度提到極限,然而,小小的葫蘆筏,怎能與特製的快船相提並論?

危急關頭,燕煌曦腦中忽地一道亮光劃過,回頭飛速掃了一眼離自己最近的快船,拉緊綁住葫蘆果的纜繩猛力往湖中一沉,劃水的同時,脫下外袍,縛在葫蘆筏上,抽出短劍,將其中兩隻葫蘆果連同小半截纜繩一起割下,然後慢慢鬆開剩下的大部分葫蘆果,任其緩緩浮出水麵,順著水流漂向下遊,而自己則抱著割下的葫蘆果,往更深處沉去。

水聲淙淙,無數的漿影迅疾從頭頂掠過,攪起大片的水花,燕煌曦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朝偏南方遊去……

希望那綁著自己外袍的葫蘆筏,能夠漂得更遠一些,遠得足以吸引走所有的追兵,他就可以安然抽身,從出海口的方向登岸,轉道去酈州大營。

水浪翻湧的湖麵上。

掠過群群鷺影,撒下連串驚鳴。

“頭兒,我怎麽覺著,不對勁啊。”快船之上,響起一個疑惑的聲音。

放下手中的千裏鏡,夏明風冷冷地看向自己的下屬:“怎麽不對?”

提出疑問的褐衣人沒有回答,隻是緊緊地盯著前方那團“不明漂浮物”。照道理說,他們一路跟蹤而至,燕煌曦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絕無逃逸的可能。

終於,那團漂浮物被一個漩渦卷住,停了下來,不再前進。

“快!亂箭齊發!射死他!”夏明風當即下令。

飛箭如雨,噗噗噗悉數釘進“燕煌曦”的身體,卻久久不見一縷鮮血浸出。

“糟了!”夏明風麵色遽變,當即將千裏鏡塞進下屬手中,身形猛然縱向空中,迅疾朝前方撲去,變指為鉤,一把將“燕煌曦”從湖水中撈了出來!

濕淋淋的湖水從他指間滴滴答答地落入湖中,可除了一件破破爛爛的衣袍,哪有燕煌曦的半點影子?夏明風連聲怒咆,滿臉扭曲猙獰,運指如風,將那件月白的錦袍,連同數個葫蘆果一起,撕扯成碎片!

枉他自詡大內第一高手,竟然栽在一個狼狽出逃,毫無還手之力的皇子手中!不單顏麵無存,隻怕回到宮中,唯有以死謝罪!

“頭兒,”看著回到船上,滿眼陰鶩的夏明風,一名下屬輕聲提醒道,“東邊、北邊,燕煌曦都不能去,剛才我們又是一路西下……如此看來,他隻有一個選擇——”

夏明風眼中掠過一絲噬血的冷芒:“南邊?出海?”

下屬不敢多言,隻是連連點頭。

“頭兒,燕煌曦甚是狡詐,隻怕輕易不會讓我們猜到他的去向,倘若他掩藏行跡,折回東邊,或者北上福陵郡,那我們豈不是——”

“混蛋!”夏明風重重一拳砸下,結實的船欄頓時斷成兩截。

“頭兒,你看這——”

“兵分四路,沿途搜索,我就不信,他能逃到天上去!”夏明風鐵牙緊咬,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來。

“是!”三名手下不敢遲延,當即領命而去。

“燕煌曦!燕煌曦!”夏明風十指緊攥,兩眼幾乎滴出血來——倘若讓我抓到你,定將你剝皮抽筋,生啖爾肉!

夜幕四垂,清冷的星子從天邊冉冉升起,漣漪淺漾的湖麵上,驀地冒出一顆濕漉漉的腦袋,黑亮雙眸中冷光湛湛。

直到確定再無危險,燕煌曦才探出上半身,深深地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抱著葫蘆果,朝湖岸的方向遊去——從地理位置上判斷,此處距出海口,已然不遠,隻要平安登上陸地,再沿路西下酈州,他就徹底安全了。

想至此處,燕煌曦已經疲憊的身體裏,再度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埋頭潛入水中,努力地向前方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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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波輕輕地衝刷著淺灘。

陣陣涼意刺激著每一寸肌膚。殷玉瑤緩緩睜開雙眼。

晚霞如紗,鋪染半空,一彎弦月,在天際若隱若現。

脖頸處的窒痛感還在,可身邊已是空空如也,除了頭頂盤旋清鳴的水鷺,不見半個人影。

仿佛這兩日裏經曆的一切,隻是一場夢,一場鏡花水月的夢。

水流仍舊不急不徐地流淌著。

一樣黃澄澄的,看似毫不起眼的物事,順著水流,漂到殷玉瑤身邊。

這是——?

下意識地拾起,在眼前慢慢攤開,殷玉瑤赫然瞪大了雙眸。

天哪!

是聖旨!居然是聖旨!

鐵劃銀鉤,字字分明: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之四子,燕氏煌曦,英明睿武,忠孝仁德,堪與社稷之任,當承九五之尊,朕特此下詔禪位,凡皇族宗親,朝中大臣,見詔奉之為君……

“燕煌曦……燕煌曦……”喃喃咀嚼著這三個字,殷玉瑤心神劇震——那個人,真的是當朝四皇子燕煌曦?

對於這個名字,她雖不能說是耳熟能詳,但也不是全無所知。

這燕雲湖上,常有南來北往的客人經過,偶爾也搭乘她的小船,言談間提起四皇子燕煌曦,均是讚不絕口,都說他年少有為,性情敦和,能文能武,胸有韜略,更兼數度出使鄰邦諸國,贏得朝內外一致的讚歎。

可是,這樣的一個人,怎會如此狼狽地出現在燕雲湖中?莫明其妙地上了她的小船,莫明其妙地要殺她?然後又莫明其妙地失了蹤?還留下這麽一樣……

如果這聖旨是真的,那麽對他而言,豈不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又怎會遺失在此處?

顧不得身上傷痛,殷玉瑤驀地站起身,衝到淺灘邊緣,凝眸望向遠方,希望能找到那麽一點點他曾經來過,或者離開的影跡。

然而湖天之間,除了一片煙波渺渺,再無別物。

那個人,仿佛從來不曾在這裏出現。

該怎麽辦?能怎麽辦?

手握著卷軸,殷玉瑤久久怔住——她雖說識文斷字,雖說生來還算聰明,但畢竟自小在這水鄉長大,既未出過遠門,也從未遇上過這樣重大的事,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應對眼前的一切。

或許——晶亮水眸中,驀地閃過一道亮光——曾聽阿茹的哥哥提過,奉陽郡郡城中有一位姓柳的侍郎,剛剛告老還鄉不久,或許他,可以幫到自己。

主意拿定,殷玉瑤整個人都輕鬆下來,當即折身返回小島上,采摘了幾片大的葫蘆果葉,將卷軸層層包好,撕下幾條裙幅結成繩子,牢牢綁在胸前,這才走到昨晚過夜的地方,重新點燃篝火……

隻要休息一夜,明日清晨,她便有足夠的體力,遊回自己慣常采蓮的地方,說不定,自己的小船還在,即使不在了,隻要碰上小姐妹們的船,她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到岸上,回到家裏,和母親弟弟一起,過她平平淡淡,安寧祥和的生活……

她畢竟還隻是一個十六歲的水鄉少女,對於奉陽郡外麵的世界,她全然陌生,也絲毫沒有放在心裏,所以,此時的殷玉瑤,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命運,已經因為懷中的卷軸,而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