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一線生機

落日餘暉斜斜灑下,絲絲霞彩倒映在湖水,一圈圈蕩漾開去。

麵對如斯美景,小舟上的兩人,卻都沒什麽好心情。

對岸的山影房屋,已經隱隱在望。

晚風徐徐吹來,帶著湖水特有的腥濕氣息。

輕不可察地,燕煌曦皺了皺眉。

“奇怪。”殷玉瑤舉眸朝前方看了看,也麵露異色。

“什麽奇怪?”

“魚,銀魚……水裏,好多銀魚……這個時候它們早該歸巢了……”

燕煌曦猛地坐直身體,冷厲眸光如利箭般射向湖水之中。

無數的銀魚正飛速遊動著,迅疾從船側穿過。

“改道。”燕煌曦麵罩嚴霜,沉聲下令道。

“改道?為什麽要改道?你不是要去酈州嗎?”

“別廢話!立即改道!”

“來不及了!”殷玉瑤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他們已經過來了。”

“該死!”燕煌曦咬牙,奪過她手中的木板,開始用力攪動湖水,小舟不再前行,但也不後退,而是在原地開始不停地打起轉來。

“你這樣是不行的,”殷玉瑤卻出奇鎮定,“要避開他們,隻有一個辦法。”

“什麽?”

“泅水。”

“泅水?”

“跟著我。”不再多言,殷玉瑤抓起船板上的纜繩,撲通一聲紮入水中,燕煌曦微微一愣,當即也跳了下去。

進入水中的殷玉瑤,仿若一尾狡靈的銀魚,動作迅捷地遊向前方,很快便拉開了與燕煌曦之間的距離。

這個可惡的丫頭!莫不是想逃?燕煌曦心中暗罵,強提著真氣竭力追趕,無奈他身體尚未複原,又加之感染風寒,動作一點點遲緩,最後隻能停滯在原處,眼睜睜地看著殷玉瑤遊遠。

察覺到身後的異常,殷玉瑤鳧出水麵,朝後方看了看,見那個可惡的家夥被自己拉下一大截,心中頓時一陣暢快——叫你能,現在有苦頭吃了吧?活該!

掉轉身形,她以更快的速度朝自己熟悉的水域遊去。

“嗖——”一支亮閃閃的東西忽地從後方射來,堪堪從她耳際擦過,殷玉瑤大驚失色,當即一個猛子沉入水中。

更多的利箭襲來,湖麵上炸開一朵朵水花。

努力辨識著方向,殷玉瑤遊向湖水更深處,心底卻悄然掠過一絲隱憂——那個人,也不知道能不能躲得過。下意識地回頭望去,卻見一團黑影正迅疾沉入湖底。

真沒用!殷玉瑤心中暗暗鄙視,人卻折身遊回,探手扯住燕煌曦的手臂,一把將他拉到自己身邊,攬著他的腰,急速朝前方遊去。

一支支冷箭連續不斷地奔襲而至,驚起無數遊魚,清澄的湖水立時變得混沌起來。

“快……要快……別讓他們追上來……”燕煌曦張嘴,吃力地吐出一句話。

殷玉瑤腳下不停踩水,瞄準前方一串交相連接的島嶼遊過去。

終於,突出的岩石擋住了後方的箭雨,他們暫時安全了。

選了一塊較為平淡的地麵,殷玉瑤吃力地爬上去,然後將燕煌曦拖出水麵,扔在濕淋淋的水草叢中。

接連吐出幾口湖水,燕煌曦勉力坐起身體,向四周看去:“這……是哪裏?”

“連心島。”殷玉瑤一邊整理著自己的衣衫,一邊沒好氣地答道。

“離酈州……多遠?”

“酈州?”殷玉瑤斜眼看他,“再往北遊十裏,就是福陵郡,你若想去酈州,隻有——”

“福陵郡?”燕煌曦一聽,整張臉頓時陰沉下來——福陵乃是泰親王的封地,泰親王此人,向來陰狠狡詐,又善見風使舵,自己要是去了,多半也是著羊入虎口,有去無回。

“喂,”旁邊的殷玉瑤一邊拎著衣服上的水,一邊不滿地瞅著他,“那些人暫時追不到這裏來,要去哪裏,你自己想辦法吧。”

說完,她嘟著嘴站起身,扭頭便走。

“你去哪裏?”兩顆石子“嗖”地從後方射來,打在她的腳彎處,殷玉瑤當即跪倒在地,雙腿一陣酸麻,再也動彈不得。

“喂!”殷玉瑤轉頭,怒視著麵罩寒霜的男子,“我要去哪裏,與你何幹?”

“你不能走!”男子冷冷打斷她的話頭,“送我去酈州,否則,你哪兒也去不了!”

“你這個人,到底講不講理?”殷玉瑤雙眼圓睜,忿忿地瞪著他,“從這裏到酈州,隔著百餘裏水路,沒有船,我怎麽送你過去?”

“我管不著!”男子滿眼陰沉,一副強雄霸道的模樣,“總而言之,三天內,必須送我去酈州,否則——”

“好好好,”一見他又露出那種餓狼般的眼光,殷玉瑤隻好高舉雙手表示妥協,“算我怕了你。”

白了燕煌曦一眼,殷玉瑤再次轉身,雙手撐力,吃力地朝小島的上方爬去。

躺臥在地的燕煌曦眯眯眸,右指微彈,又是兩粒石子彈出,殷玉瑤隻覺雙腿一鬆,頓時行動自如,立即輕快地跳起,幾閃幾閃間,便沒了影兒。

“這是什麽?”看著殷玉瑤懷中抱著的物事,燕煌曦高高挑起眉頭。

“葫蘆果。”殷玉瑤不屑睬他,將自己采摘回來的果子平放在草地上,解下綁在腰間的長繩,將那些圓圓的果子一個個串起來,牢牢綁好。

燕煌曦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好半天才醒悟過來:“難道,你是想靠它們渡過這燕雲湖?”

“不然呢?”殷玉瑤斜了他一眼,“難道你以為我有翅膀,能背著你飛過去?”

“……這個主意倒是不錯。”好半天過去,燕煌曦才冷哼一聲,拋出一句話來。

“我可告訴你,”弄好一切之後,殷玉瑤直起身體,伸出右手食指,在燕煌曦眼前一晃,“隻要一到酈州,我們之間,再無任何幹係!從此以後,最好永遠不要見麵!”

燕煌曦一怔,眸色頓時冷沉:“不知死活!你可知道我是誰?敢如何與本……說話?”

“你是誰與我何幹?”殷玉瑤撇唇,“就算你是大燕皇子,也得遵王法講道理,像你這樣蠻橫霸道之人,誰見誰倒黴,誰見誰討厭!”

“你——”燕煌曦鋼牙頓時咬緊,眼裏幾欲噴出火來。

“我怎麽了我?我字字在理句句是實,所以,這位大少爺,您最好一路順風,早去早好!”

“今日的話,你最好記得!”燕煌曦收起眸中怒色,神情重又冷然——自己此際重責在肩,萬不能因為一個小小的平民丫頭,喪失理智,耽誤大局。

想至此處,燕煌曦不再理睬殷玉瑤,抬頭看了看已經完全黯沉下來的夜空,翻身背對著殷玉瑤,開始闔眼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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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愈漸深濃。

氤氳霧氣彌漫開來。

涼意絲絲入骨,疲倦不堪的身子,開始不住地顫抖起來。

冷,好冷,真的好冷。

睡夢中的燕煌曦下意識地尋找熱源,不斷朝靠在岩石上的少女靠攏。

腰上傳來的異樣觸感,讓殷玉瑤猛然警醒,當下揚起手掌,照著那張臉抽將下去。

“母後……我好冷啊母後……”耳際驀然響起的喃喃低語,猶如一道霹靂,堪堪從頭頂劈落,震得殷玉瑤無法動彈。

母後?

這樣的稱呼,對並非出身宮廷的她而言,相當地陌生,也相當的怪異,真正讓她吃驚的,是他臉上此刻流露出的那種脆弱,那種深深的信任和依賴。

於是,那隻揮出的手,久久凝在半空,然後慢慢下滑,落到他的額頭上。

果不其然,又發燒了。

燒得連東南西北,人在何處都分辨不清了。

默默注視燕煌曦半晌,殷玉瑤無力地歎口氣,輕輕掰開他固定在自己腰間的手,抽身而出,挖來兩團潮濕的軟混,糊在燕煌曦的額上,然後找了兩塊堅硬的石頭,及一些幹燥的苔蘚,開始生火。

直到纖細十指上布滿水泡,一絲火星終於蹦起,落到堆起的苔蘚上,微弱地燃燒起來。

篝火的溫暖漸漸驅散寒意,燕煌曦緊擰的眉頭,緩緩鬆展開來……

天,漸漸地亮了。

尚未睜眼,燕煌曦便聞到了那股充盈在空氣中的馥鬱香味。

忍不住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

自從開始逃命以來,他幾乎水米未曾沾牙,早已餓得一塌糊塗。

轉頭,一瞬不瞬地,盯著正坐在火堆旁大嚼特嚼的殷玉瑤。滿的饞涎欲滴,卻不屑開口——要他堂堂皇子,向鄉野村姑討要吃食,他實在拉不下這個臉麵。

連咽幾口唾沫後,燕煌曦強撐著身體站起,搖搖晃晃地朝湖水的方向走去。

“你幹什麽?”殷玉瑤實在忍不住了,猛地跳起來,提高嗓音喊道。

燕煌曦身形凝了凝,腳步不停,繼續邁向前方。

“喂!你會捉魚嗎?”殷玉瑤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眼珠子骨碌碌一轉,重新坐下,優哉遊哉地繼續吃魚——好!你愛逞強,就讓你逞個夠!

沿著濕滑的石臂,小心翼翼地下到淺灘上,燕煌曦幾乎已經筋疲力盡,可他顧不得許多,幾步撲到水澤邊,凝神屏氣,看準一條銀魚,便猛地沉身撲去。

嘩啦——

一陣水花濺起。

燕煌曦慢慢站直身子。

兩手空空。

莫說銀魚,就連片魚鱗都沒有。

暗自咬牙,他再度瞄準目標,又是一個虎撲。

可是,足足折騰了近半個時辰,他仍舊一無所獲。

腹中的饑餓感越來越滾灼,像是有無數隻爪子,在不停地撓,撓,撓……

酸澀的**不斷湧出喉嚨,又被他強咽回腹中,眼前一陣陣發黑,就連雙腿,也開始不停地戰栗起來。

“喂,你不要再捉了!”殷玉瑤實在看不過去,從石坡上衝下,扶住他的胳膊,“上麵還有很多烤魚,我們分著吃,足夠了!”

“滾開!”燕煌曦重重一把將她推倒在水中,忽然仰天一聲悲嚎,“嗷——!”

殷玉瑤半伏在水中,驀地瞪大雙眼,怔怔地看著突然間暴怒無比的燕煌曦。

“為什麽?”踉踉蹌蹌地前行數步,衝著眼前那浩渺無邊的湖波,燕煌曦積壓的情緒如火山般迸發,“為什麽我這麽沒用?為什麽?為什麽救不了母後?救不了父皇?救不了大燕?為什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為什麽隻能選擇做一個懦弱的逃兵?為什麽無法逆轉乾坤?為什麽隻能任由竊國之輩為所欲為?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捋開額前被湖水浸濕的碎發,殷玉瑤慢慢站起,卻久久地屏住呼吸——

雖然,直到現在,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清楚他是何身份,從何而來,可是此時此刻,從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濃烈的傷悲和痛苦,卻深深地烙進了她的心底,讓她感同身受。

“我教你捉魚吧。”大著膽子,殷玉瑤走到燕煌曦身後,輕輕吐出一句話來。

燕煌曦驀地轉頭,血紅雙眼定定對上少女清盈盈的眸光。

無驚,無懼,亦沒有昨日的厭惡與疏冷。

就那麽坦誠地看著他;

就那麽溫和地看著他;

就那麽平靜地看著他。

說:“我教你捉魚吧。”

他沒有動,也沒有回答。

而是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動作熟練地探手入水,轉瞬間捕獲一條鮮活肥美的銀魚。

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你來試試。”揚手將銀魚扔回岸上,少女轉頭,衝他微微地笑,燦爛容光,幾乎蓋過了身後的朝霞。

如斯之美。

如斯之純。

他仍舊沒有答話,隻是點點頭,學著她的模樣,探手入水,空手而回,再探手入水……

終於,當一條銀光閃閃的魚兒被他握在掌中時,一股強烈的,巨大的喜悅,也同時漫卷過他的胸膛。

真好!

真的很好!

原來他並非一無是處。

原來淪落到如斯地步的他,還是有機會,為心中的希望扳回一成。

一成。

隻要一成就好。

他就可以憑著一線生機,贏回整個天下!

對他而言,這比任何事都更重要!

他不要做一個沒用的皇子,他要做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一個叱吒風雲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