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無端卻被東風誤
殷玉瑤皺了皺眉。
她在做夢。
一個零亂而倉皇的夢,有很多的人影在跑來跑去,卻分不出麵孔,似乎見過,又似乎,極度陌生。
然後她感到一座高山沉沉向自己壓下來,似乎要將自己碾成碎末。
然後她睜開了眼,突如其來地,撞上一雙凶蠻的眸子。
是落宏天。
殺手獨有的,對生命的漠然與殘忍,這一刻在他的眼底,是那樣淋漓盡致。
殷玉瑤一動不動。
就那麽靜靜地看著他,一直看到他心底裏去。
雙方都屏住了呼吸,保持著相同的姿勢。
一絲鮮豔的血,緩緩從殷玉瑤唇邊浸出,沿著她的下頷,染紅淺藍色的床單。
她死死地咬著嘴唇,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那股突然在四肢百賅間跳躥的疼痛。
痛。
真的很痛。
突兀地,她伸出手,一把拉過男子厚實的大掌,緊緊地握住,再不鬆手。
落宏天身形一僵。
她這樣的表情,他已經很熟悉。
這一路行來,她內傷發作的時候,都是如此。
九州侯下手實在太重。
所以,即便他和燕煌曦,都曾為她輸入內力護體,可她的傷,仍是日漸加重,尤其是,昨日還經曆了湘江中的波折,她的身體,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緊繃的神經緩緩鬆馳——能不能救她,她到底還能活多久,到現在,還是個未知數,他又何必急著在這一刻,取她的性命呢?就讓她,再多活幾天吧。
“……煌曦……”女子的眼神卻已經慢慢變得恍惚,眸底盈出淺淺淚光,“我好痛……真的好痛……”
像是一陣輕微的風,拂過心中那根細細的弦,看似紋絲不動,卻已不著痕跡地震顫。
落宏天柔和了麵色,俯下身子,動作生硬地將女子擁入懷中——他知道她痛,那樣摧心裂腑的痛,就連男子都難以承受,更何況是她,弱質嬌軀?
無聲地拍打著她的後背,他輕輕撫慰著她,而她則闔上雙眼,偎在他的肩頭。
一切,安寧而和美。
殺機成曖昧,轉瞬須臾。
誰說嬌柔,定然抵不過剛強?
降伏鐵血男兒的,未必就是錚錚劍光,滾滾沙場。
燕煌曦在狂奔。
從酈州至北歸,到湘江,一日千裏。
他沿著痕跡尋來。
可是看到的,除了冰冷的屍體,還是屍體。
尤其是這裏。
血,似乎已經冷凝,甚至凍結了——他們到底經曆了什麽?他們到底去了哪裏?為什麽就連影蜂,都找不到他們的下落了?
都怪他。
都怪他受了傷,無法將天禪功發揮到十成,所以,追尋到湘江之畔,他便徹底失去了他們的消息。
他該怎麽辦?
是打道回府就此離去,還是繼續前行?
屹立在江邊,燕煌曦久久地沉寂著,眼望著對岸大黎國都觴城的方向,心,卻在滴滴滲血——
水聲輕漾,一艘燈火通明的畫舫,自湘江那頭,緩緩而來。有婉約的歌聲,和著笙蕭,渲染出夜江花月,無邊情致。
收起滿腹心事,燕煌曦默然望過去。
雕梁畫棟,富貴繁綺。
怕不是,民間所有。
畫舫,慢慢地朝他駛來,最後,在江邊泊定。
有儒雅男子,自艙中步出,立於舷邊,手臂輕抬:“何方過客?可願舟上一聚?”
“多謝盛情。”燕煌曦亦不客套,抱拳在胸,微微躬身,然後沿著放下的跳板登上畫舫。
歌暫歇,水晶簾兒輕輕晃動。
燕煌曦卻隻立於船頭,也不入內,凝眸注視著那男子:“請問尊駕是?”
“黎慕雲,字長天。”
黎慕雲——大黎二皇子?腦海中迅疾一閃念,表麵卻仍是淡然:“在下宋霆嶽,山野小民,見過黎兄?”
“山野小民?”黎慕雲自是不信,卻也隻是笑笑,“舟中坐坐,共飲一杯?”
“不敢,”燕煌曦擺手,就勢在船舷上坐下,“這裏便好,江闊天高,風清月明。”
“就隨宋兄。”黎慕雲倒也不強求,命人設了桌椅酒器,撩袍坐下,自提壺斟酒,奉樽與燕煌曦,“請。”
燕煌曦亦無半分拘束之態,接盞即飲,然後取壺自斟,隨性隨意之極。
“燕過江天風急送,皇逐星月自東來。”酒過三巡,黎慕雲忽地吟出一句詩來。
燕煌曦陡然站起,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再次坐下。
“借道湘江為哪般?我自誠意問拳拳。”
黑眸眯了眯,燕煌曦冷然開口:“尋人。”
“誰?”
“落宏天。”
“之後呢?”
“離去。”
“沒別的?”
“沒有。”
“好。”儒雅男子微微淺笑,再度舉樽,“我信。”
燕煌曦亦舉樽:“多謝。”
兩人就這樣相對坐於船頭,一杯又一杯,大有同醉不歸之意。
“二哥。”
水晶簾後,忽地響起一聲輕嗔,接著走出一身形曼妙,容貌殊豔的窈窕女子。
黎慕雲放了手中酒樽,轉頭淺笑:“外麵風冷,你且出來做什麽?”
女子盈盈眸光,在燕煌曦臉上滴溜溜旋了旋,仍是落回黎慕雲身上:“我一個人,呆在裏麵怪悶的。”
“喝酒?”黎慕雲舉杯示意。
蓮步輕移,女子走到黎慕雲身側站定:“這天下間,能讓二哥相邀共醉之人,實在是不多呢,小妹我啊,好奇了。”
“宋兄,”黎慕雲哈哈大笑,拿眼看向燕煌曦,“聽到了沒?我這妹子,對你上心了。”
燕煌曦卻隻是埋頭喝酒。
他已經後悔了。
後悔不該上這船。
本擬借東風,反被東風誤。
是他太著急,太著急想見到那個人,太著急想知道她好不好,所以沒有仔細考慮,便承了這兄妹二人的情。
但,他們的情,黎氏皇族的情,是那麽好承的麽?
他不知道他們打的什麽主意,也不想弄明白他們在打什麽主意,找到那個人,確定她的安好,是他此行唯一的目的,至於其他,可以徹底無視。
微微地,女子沉了臉。天生的傲氣在胸中彌漫開來——
她是誰?
她是大黎國最尊貴驕傲的女子,大黎三公主,黎鳳妍,自小受盡驕寵,就連父皇母後,諸位兄弟,都得讓她三分,隻因為,她是大黎皇室唯一的公主,當今黎皇的掌上明珠。
自十五歲及笄以來,她的絕世美貌,不知傾倒了多少王子皇孫,剽悍男兒,偏隻這個男人,對她的絕色容光,竟然如此的不屑一顧!
他憑什麽?
踏前一步,黎鳳妍做出了個大膽而驚人的舉動,徑直搶過燕煌曦手中的酒杯,一仰脖,將裏邊的殘酒飲盡。
如鮮花般嬌嫩的麵容上,立即浮起一絲淺淺的酡紅。
就像是清晨的牡丹,沾染了晶潤的露水,頃刻間明豔得動魄驚心。
卻也隻贏得那男子冷冷的一顧,黑湛的眸底,仍舊無波無瀾,仿佛他所看到的,不過就是個紙人。
很漂亮,卻沒有實質內容的紙人。
黎鳳妍徹底惱了。
“停船!”她忽然揚著嗓音喊了一句。
突突兀兀地,畫舫真的停了下來,泊在江中。
“你下去!”娥眉上挑,黎鳳妍玉臂一揮,指著燕煌曦脫口便道。
她絕,燕煌曦更絕,二話不說,拋了金樽長身而起,當真淩空一個後翻,從甲板上跳了下去,撲通躍入江中。
“喂——!”黎鳳妍的喊聲隨著夜風蕩漾開去,拖著長長的裙幅撲到船邊,往下方看去。
江水澹澹,哪裏還有半點人影?
“二哥!”黎鳳妍重重跺腳,滿臉嬌嗔,幾步衝回黎慕雲身邊,扯著他的衣袖不住搖晃,“你叫上來的,到底是個什麽人啊?”
黎慕雲眯了眸。
心中激湧起滔天之浪。
“二哥,你幹嘛不說話?”黎鳳妍拿眼瞪他。
“你真想知道?”平複了一下心緒,黎慕雲定睛看向自己的妹妹。
“當然了。”水眸盈動,漾起深濃的好奇,還有一股,不太分明的占有欲。
“大燕四皇子,未來的大燕之主,燕——煌——熙。”
逐字逐句,黎慕雲吐出那個,足以讓長空星落,山河變色的名字。
“原來是他。”黎鳳妍眼中頓時燃起烈烈熱芒,有種前所未有的東西,開始在胸腔裏沸騰燃燒。
“怎麽?”黎慕雲淡掃她一眼,謔聲道,“難道你真看上了他?”
“難道不可以?”黎鳳妍侃侃而言,“他,就是我想要的那種男人。”
黎慕雲搖頭:“三妹,你別任性。”
“我不是任性!”黎鳳妍麵色微紅,“……那種感覺,我說不出來,總之,在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被他身上的那種氣勢所深深吸引了。”
“哦?”黎慕雲的表情轉為深思——難道自己這個嬌縱的妹妹,這次是認真的?
“二哥,”黎鳳妍再次開始撒嬌,“快告訴我,你還知道些什麽?”
“你也忒急了,”黎慕雲失笑,“況大燕國內,燕煌曦與燕煌暄的奪嫡之戰相恃未決,到底誰贏誰輸,孰難預料,你還是冷靜冷靜地好。”
孰難預料?聽罷這話,黎鳳妍的眼珠卻快速地轉動起來,一個模糊而大膽的計劃,漸漸在腦海裏成形——
大燕四皇子是吧?燕煌曦是吧?就讓咱們,走著瞧!
得意而輕縱的笑,愈發生動而明麗,少女芳心,隻因為一個陌路相逢的男子,而怦然繹動。
卻不知這場繹動,又將攪起多少無謂的幹戈,塗炭了黎民,紛亂了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