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遇見了你

他媽的——

落宏天平生第一次脫口罵人。

素來晶瑩賽雪的流霜劍,已然被鮮血染得鐵紅。

可仍有無數的人影,層層疊疊地鋪上來。

手臂已經麻木到沒有知覺,隻是機械地劈出,收回,再劈出,再收回……

江麵上、草叢中,甚至是他的身前,一具具屍體不斷壘起,噴濺出的血水,似乎連頭頂清湛的天空都染紅了。

他沒想到。

真的沒想到的。

會在這湘江之岸,遭遇最慘烈的封殺。

雖然他是天下第一,雖然他從來沒有怕過誰,可也不意味,他真能和整個世界為敵。

金針,破空而至。

落宏天的心,漏跳一拍。

是他來了!

該死的!

不敢硬接,他隻能閃向後方。

浩浩蕩蕩的湘江水,自雪寰山而來,呼嘯奔騰,穿過大半的黎國版圖,分作兩支,一向金淮,一向流楓。

而他,正是要帶著殷玉瑤逆流北上,前往大黎最北邊的雪寰山。

從北歸鎮到湘江口,他一路行來,雖有小股追擊者沿途騷擾,但對他都未能構成大的威脅。他本以為,隻要上了船,就會平安無事了,卻沒料到,對方精心布下的殺局,恰恰是在這江岸之上。

難道他“天下第一”的美名,真要葬送在這裏?

難道他注定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不!

狠狠咬牙,任鐵鏽的味道染滿口齒,落宏天手上劍招迭變,連續逼退身前數名黑衣人,抱緊殷玉瑤,側身躍向江水——

唯今之計,也顧不上有船無船了,先走了人要緊!

但聽得“嘎嘎嘎”一陣破響,一件烏光灼灼的物事,淩空朝他飛來,伴隨著九州侯那冷殘的斥聲:“撤手!”

奪魂針,追命爪,乃是九州侯的兩大絕殺,傳聞,若是齊出,天下間無人能幸免。

“丟……”就在這萬分緊急之時,懷中一直雙眸緊閉的女子,忽然睜開了眸,“丟下……我……”

落宏天充耳不聞,在追命爪直至眼前之時,身子猛然往下一沉,直墜入水中。

那在空中旋飛的烏金爪,忽然炸裂開來,從內中分出十六支小爪子,綻開成一朵巨大的蓮花,罩向已經隨落宏天一並落入水中的殷玉瑤。

“咕嘟——咕嘟——”

氣泡不斷從嘴中冒出。

殷玉瑤驚顫地瞪大雙眼。

口鼻邊滲來的血腥氣息,徹底喚醒了她的意思。

扣在腰間的鐵臂,那麽緊,那麽緊,頭頂上方漆黑似墨的眼睛,還是那麽淩厲有神,甚至連鋼鐵般的軀體,不曾有絲毫的震顫。

可是她聽到了骨骼碎裂的聲音,看到一條條血口在他身上圖畫似地綻開,看到他額上一道道暴起的青筋。

閉閉眼,殷玉瑤飛快地做了個決定,猛地湊上前去,銜住那男子薄冷的雙唇,拖著他重重往下一沉,用力地朝水底沉去。

現在,是逃命!

生死攸關,她已顧不得再思及其它。

碧波蕩漾的燕雲湖,不單給了她秀美容顏,慧質蘭心,更給了她精絕的水性。

一旦入水,她就是湖中一尾佼靈的魚,就算後麵跟著凶狠的水獸,她仍有辦法求生。

落宏天強壯的身子猛然一震,理智告訴他,應該推開這個女人,然而更清醒的理智也告訴他,唯有如此,他才能活命。

在原則與活命之間,殺手,隻能選擇後者。

倘若一個殺手,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全,還談何尊嚴?談何名譽?談何信義?

第一時間斂去所有雜思,落宏天反抱緊殷玉瑤,配和著她的動作,迅疾往下遊的方向飛速劃去。

江岸之上。

冽風肅殺。

一身黑衣的男子,氣息冷凝。

功敗垂成,反而讓他極度冷靜。

因為,他是九州侯。

任何時候,都清醒無比的九州侯。

追到湘江口,這是他的極限,再往前,已經靠近大黎國都觴城。

那是他的禁區。

他曾經答應過一個女人,一生一世,永不再涉足。

他九州侯可以負盡天下人,唯獨對這個承諾,這個無人知曉的承諾,他會一生謹守。

所以,這一場角逐,他失敗了。

敗給一個叫殷玉瑤的女人,敗給那個在他看來,根本不值一提的,兩根指頭就能捏死的女人。

勝,或者敗,弱,或者強,在這個世界上,向來沒有絕對的準則。

既然敗了,那麽一切,隻能從頭再來。

冷鶩雙眸中,閃過一絲鐵血,九州侯驀地轉頭,麵無表情地踩著一具具屍體,緩緩地,走遠……

江水漫過石灘。

露出兩道糾纏在一起的人影。

男子緊緊地抱著女子的腰,女子深深地吻著男子。

乍看之下,會讓人以為,那是一雙雙生雙棲的人魚。

其實不是,其實他們都已經失去了知覺。僅僅是憑著最後的求生意識,強撐著泅到這裏。

他們一動不動地躺著,仿佛已經沒有了生命的氣息。

日暮黃昏,夜,一點點降臨了。

潮濕寒涼的江風,徐徐吹來。

落宏天睜開了眼,視線定定地鎖在懷中女子身上。

她臉上的燒傷,深深淺淺,毫無美感可言,落在他的眼底,卻自有一種奇異的眩惑感。

是的,眩惑。

他驚異於她的大膽,更驚異於她堅韌的毅力,以傷重之軀,拖著他這麽一個大男人,泅江求生。

倘若她弱一點,那麽他們兩人,都已經雙雙葬身於江底。

抬起手,他輕輕將她推開。

她無聲從他身上滑落,軟軟倒在亂石之上。

落宏天下意識地抬起手,探向她的鼻端。

呼吸,已經沒有了。

鐵冷的眸中,第一次現出名為“驚亂”的情愫,不及多想,他抓起她的手掌,將自己僅剩的內力,一點點注入。

現在他唯一全心全意想做的事,就是,救她,救活這個女人!

不是出於對燕煌曦的承諾,不是對她身懷秘密的追尋,更不是為了自己殺手的職業道德。

僅僅是因為,他想救她。

就如落進江水的那一刻,她拚了命地,想救她一樣。

這是出於對生命的尊重。

是她教會他的。

作為一個殺手,卻言尊重生命,這無疑是可笑的。至少,在方才那幕發生之前,他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可是此時,看著這個氣息全無的女子,他卻隻想著,讓她活下來,一定要讓她活下來。

此時的落宏天,還遠遠沒有意識到,這個隨機而起的念頭,會從這一刻起,變成他一生的堅守,甚至是崇高的使命。

守護這個女人的生命,讓她鮮活地活在這個世上,也將成為,他人生最恢宏的夢想。

直到她生命逝去的那一刻。

他才放下手中的劍。

他才悄然踏出大燕皇宮,從此,不知所蹤。

當然,此是後話,按下不提。

橙色的篝火輕舞跳躍。

隨著一聲嚶嚀,殷玉瑤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瞼。

四野茫茫,有夜梟的叫聲,不斷傳來。

思緒有些恍惚,她甚至記不起,在那浩浩湯湯的湘江中,到底發生過些什麽。

“吃。”

一隻已經被烤得焦香流油的野兔,突兀地出現在她的唇邊。

殷玉瑤睜大眼,看看肥美的野兔,卻沒有張口。

男子不耐煩地瞪她。

殷玉瑤嚅嚅:“這麽大一塊……怎麽吃啊?”

“麻煩!”落宏天低咒,卻仍是縮回了手,指間彈出柄小劍,菲薄劍鋒如蝶翼急旋,很快將一隻野兔,分解成無數細塊。

“吃。”

仍然隻有一個字,仍然是那種冰冷的姿勢,冰冷的神情,甚至連指尖的溫度,也是冰冷的。

殷玉瑤默然遵從,安靜地嚼著肉塊。

不言,不語。

兩個人都是沉默的。

突然間,殷玉瑤一撐地,竟然坐了起來,探手摸向懷中——那兒,藏著她最重要的東西,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

落宏天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抬手將一卷明黃扔過來。

殷玉瑤接住,醜陋容顏上頓時笑意滿滿:“還好,還好。”

落宏天神色微微一變,卻很快冷寂。

那是他與她的糾纏,和他何幹?

收好了詔書,殷玉瑤抬眸看向落宏天:“你……還好吧?”

“死不了。”他說。

“我呢?”

男人很認真地想了想:“也死不了。”

“那就好。”殷玉瑤再次長長地鬆了口氣,仰頭躺下,目光卻望向夜空極深遠處——

煌曦,煌曦,我很高興。

很高興我能一直活到現在。

很高興我還有機會,活著回去見你。

很高興在將來的將來,有機會親眼看到你的輝煌,你的無限榮光。

很高興你能給予我如此深刻的相信,如此宏大的希冀。

煌曦,你知道麽?這一路走來,有多少分分秒秒,我都覺得,自己快死了,自己撐不過去。

可是,總在那樣的時刻,就會想起你。

想起你深凝的眸光;

想起你霸氣的身影;

想起你的笑,你的怒,你的一舉一動;

甚至,想起你掉在我掌中,那些眼淚的溫度。

正是有了這深刻的思念和希冀,才讓我一直撐到現在。

煌曦,你會等我的吧?會等我回去吧?

我要活著回去,不是為了你的愛,不是為了你的情,不是為了你能賦予我,那一切浮華魅麗。

僅僅是因為,你的相信。

你給予了,一個男人所能給一個女人,最誠摯的相信。

你相信我能帶著這份對你而言至關重要的信物,重新回到你的生命中去,重新站在你的身邊,見證那盛世輝煌。

就算這份相信,會因歲月的流逝,人事的更迭而衰減,我仍是要感謝,感謝上蒼,讓我在你最危難的時刻,遇見了你。

煌曦。

隻有我看見過你的脆弱,你的受傷,你的孤獨,你的寂寞,你折翅之時,那份深烈的痛苦。

這讓我憐惜。

以一個弱女子的心,去憐惜你。

很可笑是吧?

很可歎是吧?

卻是我心情的寫照。

我的煌曦。

倘若初見之時,你已是雲霄金龍天威浩蕩,那麽我,還真的不敢靠近你。

怕被你的光芒,灼了眼剜了心。

而命運,卻偏偏讓我,在那樣窘迫的狀況下,遇見了你。

然後開始一切。

至此時,這份思念,這份憐惜,已經深深根植於我的心中。

煌曦。

我不會讓你孤獨,不會讓你痛苦。

我會以一個女子所有的柔情,平複你心中的驚濤駭浪,還原你最初的純真本色。

以懷柔之心,對待天下蒼生。

以滿懷磊落,俯仰山川風雲。

煌曦。

你是不是想要這樣的我呢?

亦或是我,亦深深地向往著這樣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