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故布疑陣
是的。
他的敵人,真正的敵人,不是九州侯,亦不是韓之越。
而是燕煌暄。
他的“二哥”,燕煌暄。
從匆匆逃離浩京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個月時間。
似乎很短。
卻讓他一再經曆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大起大落。
短短兩個月,精彩程度甚至超過了他人生前二十年加起來的所有。
這一切,都是拜他那位好兄長所賜。
他和燕煌暄,從小一起長大,一起投於名師門下讀書習武,研習兵法、帝王之道,曾經,他以為自己已經很了解自己的這位兄長。
直到——
直到兩月之前,那場突然的血變,才讓他猛然醒悟,表麵溫文的二皇子燕煌暄,隱藏得到底有多深。
光瑞帝膝下,六位皇子,長子燕煌旭,文武雙全,少年英才,卻沉穩內斂,堪與大任,一直是眾皇子的楷模,更是眾望所歸的皇儲,未料兩年前的一場北巡,卻生生斷送於倉頡鐵蹄之下;
三皇子燕煌昕,生來體弱多病,八歲上因為一場來勢洶洶的寒熱急症而早夭;
接下來便是他,四皇子燕煌暄,因為有大哥承擔了所有的重任,所以他一直隨性不羈,雖通文會武,卻最不喜拘於深宮,長至十三四歲,便吵嚷著跟著朝中多位重臣,一會兒去邊關,一會兒出使外邦,雖說長了不少見識,卻並無多大建樹,對於自己的將來,他也從來沒有太過認真地考慮過;
五皇子燕煌曄,足足比他小了六歲,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
至於六皇子燕煌晨,年齡更小,隻有三四歲,現在是死是生,都不可知。
若論兄弟感情,他素來最敬重大哥,最親近五弟,和二哥燕煌暄也甚相合,一則因為他常年奔波無定,呆在宮中的時間並不是很多,直到三個月前,才被父親燕煜翔從濼水郡召回,定居京城。
即使身在京城,他也是微服宮外,混跡民間的居多,是以,對韓貴妃的種種,燕煌暄的種種,他竟然全無所知,直到事發前一晚,突然地被父召進宮……
往事曆曆,逐一從腦海裏閃過,燕煌曦的眸色,愈發深戾——
從孩提時起,燕煌暄便變現得甚為乖覺,平日與兄弟姐妹們相處,謙恭溫和,不爭不搶,也不甚結交外臣,卻好美景美酒,詩書琴茶,父皇曾說笑,此子福大,將來必定是個安享富貴的閑逸王爺。
誰料這一切,竟然都隻是假象,是他刻意展現出來的假象!
燕煌暄,就像一隻蟄伏的狼,長期披著純白羊皮,直到最後一刻,方才露出自己鋒利無比的牙齒和爪子!
若不是事起倉促,隻怕此刻,整個大燕都已經……
燕煌曦不願再想下去,陡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衝出了帳篷。
暮色四合。
晚霞如錦。
策馬揚鞭,顧不得來往士兵滿臉的詫色,燕煌曦衝出轅門,奔向莽莽蒼蒼的原野……
濃重的烏雲吞蔽了微弱的星光月芒。
夜,愈發地深了。
整個西南軍營地燈火通明。
鐵黎一身胄甲,滿臉寒怒地佇立在令台之上,下方,數十萬大軍一個個站得筆直。
“報——穎軍夜襲酈州邊境,正大舉向我軍營地進發!”
“報——穎軍離大營百裏!”
“報——穎軍離大營七十裏!”
“報——穎軍離大營五十裏!”
……
“燕煌曦呢?燕煌曦在哪裏?”鐵黎冰寒的聲音響徹整片營地,狂怒之下,已經顧不得避忌皇子的名諱。
眾將士麵麵相覷——他們也不知道,尊貴的四皇子殿下,到底去了哪裏。
鐵黎十指攥緊,幾乎捏出血來——明明知道大戰一觸即發,竟然還擅離職守,置大軍生死於不顧,燕煌曦啊燕煌曦,我保你何用?
“將軍,你看這——”劉天峰怯怯地看了鐵黎一眼,小心翼翼地開口。
“按兵不動!”冷冷地,鐵黎扔下四個字。
按兵不動?
眾將傻了、呆了、驚了,卻,無人敢出一語反駁。
他們跟從鐵黎少則三年五載,多則十年八年,都知道他的脾性,執令如山,說一不二,他說不動,那麽,即便是百萬大軍壓近,也是巋然不動。
於是,在韓之越率領大軍將西南軍大營團團圍住時,所見到的,不是搖旗呐喊,戰鼓高鳴,而是風清雲靜,轅門緊閉。
這——
副將湯戰用目光無聲向自己的主帥請示。
高坐於馬背之上,韓之越輕輕挑起眉頭——已經打上家門,還是避而不戰?這燕煌曦到底在玩什麽花樣?難道他真吃定了自己,不會對他下狠手?
“派人再探。”沉默半晌,韓之越冷聲下令,立即,兩名探兵出列,直奔向緊閉的轅門。
嗖嗖——
兩支冷箭射出,派出的探兵應聲倒地。
原來——
韓之越扯了扯嘴角——原來不是沒有準備,而是按兵不動啊。
“上戰車。”
一聲令下,所有騎兵緩緩向兩側退去,近百輛高大的戰車推出隊列,巨大的車輪壓過草地,發出隆隆的聲響……
戰車以萬鈞雷霆之勢,衝向了轅門。
無數斷裂的木塊飛上半空。
破口處,穎軍戰車**,如過無人之境。
“轟隆隆——”
戰車行駛的聲音驟然增大,然後驀地沉寂。
“怎麽回事?怎麽不走了?”後麵推車的兵士連連催促道。
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怎麽回事?”高坐於馬背上的韓之越察覺到異樣,揚聲問道。
“稟將軍,好像是——戰車被卡住了。”
“被卡住?怎麽會被卡住?”韓之越的眉頭高高揚起,果決地命令道,“停止前進!”
整個隊伍立即停了下來。
“怎麽?”白汐楓不解地看向他,“這樣就完了?”
“不是。”韓之越搖頭,凝目朝黑沉沉的西南軍大營裏望了望眼,心中忽然劃過一絲異樣——
“撤!”第二道命令發出,韓之越果決地調轉馬頭。
然而後方隊尾,卻忽然一陣騷亂:“不好了!西南軍殺過來了!”
喊聲未歇,密密的箭頭已經奔襲而至,全無遮蔽的穎軍頓時倒下了一大片。
“該死的!”韓之越麵色鐵青——是他太輕敵太草率了,隻想著打燕煌曦一個措手不及,未料卻被對方截斷了後路。
紅色的焰火衝上半空。
“殺啊!”方才還鴉雀無聲的西南軍大營裏,忽然喊聲大作,無數身穿黑色鎧甲的兵士揮舞著大刀殺出,繞過已經陷入陷阱,毫無用處的笨重戰車,殺向穎軍的前隊。
前有重兵,後有伏軍,韓之越所率領的穎軍,整個兒被夾在中間,成了餃子餡兒。
“情況不妙啊。”白汐楓唇噙淺笑,隨口揶揄了一句。
“那小子……”韓之越狠狠瞪他一眼,額上青筋突突直跳——他該想到的,早該想到的,燕煌曦不是孬種,絕對不是!隻要他全力以赴,天下間便難逢敵手。
“燕煌曦!”顧不得亂成一鍋粥的己方兵馬,韓之越扯開喉嚨,揚聲大喊道,“燕煌曦,有本事你就堂堂正正地站出來,與我一決高下,這麽藏著掖著算什麽?”
“兵者,詭道也,韓之越,你不是比我更清楚麽?”
清冷而鐵血的聲音,遙遙從後方傳來,隱隱激蕩著睥睨天下的浩然霸氣。
“爾等,皆是我大燕子民,倘若放下手中武器,退後十步,朕一概過往不咎。”男子寒涼的聲音繼續在夜空中盤旋,“倘若負隅頑抗,就地格殺,一個不饒!”
正在交戰中的雙方兵士紛紛停下,兵器落地的“哐啷”聲此起彼伏,方才還殺氣彌漫的戰場上,頃刻間已現出一條筆直的大道,無數的火把亮起,映出那黃色輦車高華的輪廓。
天生王者,君臨天下。
撲麵而來的浩浩君威,迫得所有人都低下了頭。
“你輸了。”高踞於輦車之上,燕煌曦冷冷開口。
“不,”韓之越對上君王梟傲的目光,卻緩緩地笑了,“輸的,是你。”
“哦?”燕煌曦劍眉上挑,“洗耳恭聽。”
“我輸的,不過是此一戰,而燕煌曦,你輸的,是自己的心。”
薄唇緊抿,黑眸寒湛,四道目光在空中久久地對峙。
氣氛冷凝至冰點。
“這隻是,第一回合。”
忽然間,韓之越極致燦爛地笑了。
“燕煌曦,記住堯翁的話,輸,或者贏,看的並非一時,而是,一世。”
說完這句話,韓之越手臂一揮,所有棄械的穎軍立即無聲站起,跟在他的身後,秩序井然地向後方撤去。
“殿下……”立於輦車一旁的孟滄瀾急急出聲,滿臉的疑問。
“讓他們走。”燕煌曦卻隻是很平靜地擺擺手,“他們,不是敵人。”
“不是敵人?”孟滄瀾整個兒迷糊了——若他們不是敵人,那誰是敵人?今夜這一場,又算怎麽回事?
“收兵,回營。”冷然扔下四個字,燕煌曦一撩衣袍,躍下輦車,飛身上了戰馬,再次揚鞭衝進茫茫黑夜之中……
“殿下!”孟滄瀾揚聲大喊,卻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燕煌曦,再次棄軍而去。
“我輸的,不過是此一戰,而燕煌曦,你輸的,是自己的心。”
“燕煌曦,記住堯翁的話,輸,或者贏,看的並非一時,而是,一世。”
很刺耳的話。
拚了命想要忘記的話。
卻偏偏,往心裏紮得更深。
韓之越。
他曾經最要好的朋友,最親密的知己。
龍吟山穀中,一起拜於高人門下,共同修文習武,研討兵法,笑談河山,醉忘紅塵。
那時的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有一天,會成為戰場上的敵人。
輸,或者贏,不是一時,而是一世。
這句話,從進師門第一天,到離開山穀之時,師尊每日必提。
年少的他們,卻隻覺得煩,覺得膩。
直到此時,他才細細品味,方知這短短一句讖言,隱含著多少人生的真諦。
明明已經贏了,不是嗎?明明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自己設想的方向運轉,不是嗎?
為什麽那個人,那個最了解他的人,那個曾經拍著他的肩膀,大呼“會須一飲三百杯”的人,卻說他輸了呢?
難道,他是看出了什麽?知道了什麽嗎?
他是誰?
他是燕煌曦。
大燕皇室最豁達最不受拘束,最心胸坦蕩磊落光明的皇子,什麽時候,竟然卑鄙到要利用一個女人,去分散敵人的注意力?
什麽時候,竟然無能到要出賣自己的心靈,卻換得獲取成功的籌碼?
難道永霄宮中的一場腥風血雨,真的蒙蔽了他的本性,讓他失卻了真心?
所以,韓之越才那麽肯定地說,不,輸的是你。
輸的是你,燕煌曦。
他必定,已經將一切全然看在眼裏;
他必定,知道他的心,已經因為某一個人,而起了微微的波瀾。
卻隻在一旁冷然地看著。
看著他將一切推成定局,覆水難收。
好個聰明的韓之越,不在戰場上贏他,卻於最柔軟處,給了他鋒利的一刀。
他吃定了他會後悔,亦吃定了他必會因為那一時的狠決,而付出慘重十倍的代價。
所以他才那麽肯定地說,燕煌曦,輸的是你。
他不費一兵一卒,讓他兵如山倒,潰不成軍。
他要笑著看他後悔,看他張皇失措,直至最後的自我毀滅。
冷雪的雙眸,一點一點地深下去。
帶著嚴冰般的堅毅。
身體卻止不住地顫栗。
不知道在怕什麽。
現在的他,就像是一根繃緊了的弦,隻要一點點外力,就會遽然斷裂。
而那點最致命的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