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再見了,燕煌曦
夜風颯颯,盤旋輕嘯著,掃過帳頂,天邊烏雲卷卷,悶雷陣陣,預兆著一場大雨的即將來臨。
燈影綽綽的帥帳。
“曦兒,此行凶險異常,你可都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立於案前的男子沉沉點頭,“唯有如此,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在大亂將起之前,結束一切。”
“話是這樣說沒錯,”鐵黎濃黑的眉頭高高隆起,“可是那九州侯,並非等閑之輩……”
“所以我才打算親自去。”燕煌曦決然打斷他的話頭,“外祖父,您放心,倘若沒有十成的勝算,曦兒絕不會輕易出手——再說,此次潛回浩京,就算殺不了九州侯,若能拿到九龍闕,也能令整個局麵大大改觀。”
“那……好吧。”終於,鐵黎長長地歎了口氣,慈愛地拍拍燕煌曦的肩膀,“曦兒,你長大了,這個天下,終究是你的,無論你打算怎麽做,外公都會支持你!”
“謝謝外公!”燕煌曦單膝跪地,朝著鐵黎深深拜倒。
鐵黎凝立不動,受了他這一拜,方才伸手將燕煌曦扶起:“這幾日,你就好好休息吧,等司馬洋安排好所有的一切,你再動身。”
“嗯。”燕煌曦頷首,眸中卻掠過一絲遲疑。
“你——”鐵黎敏銳地察覺到他神情間的異樣,“是不是還有話想說?”
“外祖父,曦兒想拜托您一件事。”
“什麽事?你說吧。”
“曦兒此一去,短則十數日,長則一兩月,您,能不能幫我照看一個人?”
“你是說——”鐵黎目光一閃,“殷玉瑤?”
燕煌曦沒有答言,隻是緩緩點了點頭。
“你托我照顧她?”鐵黎眼中浮起濃濃的詫色,神情繼而變得凝重起來,“曦兒,你該不會是對她——”
“她的身份很可疑。”燕煌曦淡淡一句話,打碎了鐵黎心中的臆想。
“哦?”鐵黎眉梢微揚,“你不是說,她對你,並無惡意嗎?”
“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麽?”
“她是前禦史中丞殷騰渙的女兒。”
“殷騰渙?”鐵黎麵色驟變,“她——居然是殷騰渙的女兒?”
“不錯。”燕煌曦點頭,“但是臨出發前,我特意詢問過酈州郡郡守卓溏,據他所說,殷騰渙,根本沒有女兒!”
“因為這個緣故,所以你要我看緊她?”
“……我說不清楚,隻是覺得她身上定然還藏著我所不知道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可能與大燕皇室代代相傳的隱秘有關,所以,我不想她離開。”燕煌曦終於將這些日子一直壓在心頭的疑慮,說出了口。
“如果是這樣,”鐵黎的麵色愈發凝重,“那就必須將她留下了。”
“現在戰事吃緊,我分不開身來調查她的來曆,此事隻能留待以後再辦,所以外祖父,我隻能拜托你了。”
“沒問題。”鐵黎鄭重地點頭,“我一定派人注意她。”
“別做得太明顯,如果讓她發現了,恐怕會壞事。”燕煌曦再次叮囑了一句,這才轉身朝帳外走去。
“殷騰渙……”微弱的燭火將映在地上的影子拖搖曳得極長極長,鐵黎沉吟著,走回桌邊,細細思慮半晌,取過一方紙箋,提筆蘸墨,迅疾寫下一行行龍飛鳳舞的字跡……
絲質錦緞輕輕滑過。
三尺青鋒寒涼如霜。
半倚在帳壁上,殷玉瑤靜靜地看著桌邊將一個動作重複了數十遍的男子。
“看夠了麽?”繼續著手上的動作,燕煌曦冷然開口。
眸中一抹驚惶閃過,轉瞬即逝,殷玉瑤側頭,將目光轉向別處。
“你在想什麽?”
“……為什麽要留下我?”
“不為什麽。”口吻始終一派淡漠,無波無瀾。
“那……我什麽時候可以離開?”
“……不知道。”
“你——”殷玉瑤“嘩”地掀開身上的褥子,站了起來,目光凜冽地注視著他,“你是皇子,地位尊貴,無論你說什麽,我們這些小民都隻能無條件地遵從,可是燕煌曦,你能不能稍微考慮一下我的感受?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這種奔波無定的日子?更討厭成天和一群大男人混在一起?”
“那又如何?”將擦好的長劍橫置於桌上,燕煌曦亦直起身子,雙手抱胸,定定地迎上殷玉瑤的目光,“普天之下,莫非王臣,難道我讓你留下,還需要給什麽光明正大的理由麽?”
“你——”殷玉瑤清秀的容顏漲得通紅——她沒有想過,從來沒有想過,麵前這個男人,居然有如此蠻橫的一麵。
“殷玉瑤,你聽清楚了,本皇子再重複一次——若無本皇子的允許,你絕不離開西南軍的大營,一步都不許!聽清楚了麽?”
在他威懾的目光下,殷玉瑤眸中的倔強與憤怒一點點褪去——不是害怕,不是畏懼,而是潛意識地退讓,毫無理由地退讓。
每次對上他深漩的黑眸,她總是忍不住心悸,忍不住震顫,就像是一縷飄浮不定的風,忽然間被困在高高的牆裏,就那樣失卻了自由,因為貪戀牆中的溫暖,而舍不得離去。
這種感覺,有時候很安適,有時候卻很虐心,更多的時候,是酸澀,是濃濃的不確定。
她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更不明白,該怎樣去處理這樣的感覺。
“記著,等我回來。”逼前一步,他伸手勾起她的下頷,薄薄的嘴唇輕輕擦過她的,柔軟卻清冽的語聲,一字不差地落入她耳中,“殷玉瑤,不要想逃。”
說完這句話,他驀地抽身而去,剩下她一人,呆呆地站在空蕩蕩的營帳中,感受那自身後刮來,突然間變得寒冷刺骨的風……
寒冷刺骨?
盛夏的夜晚,怎麽會?
劈啪——
天際一道閃電遽然炸開,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蕩滌著天地間的一切,迷蒙水簾瞬間模糊了大地山河……
接連好幾天,大雨一直不停。
營帳外的黃沙地上,積起無數的水窪。
盯著密實的帳簾,耳聽帳外嘩嘩的雨聲,殷玉瑤抱著薄薄的褥子,麵色怔然。
從那夜之後,燕煌曦再沒有出現,也沒有人來過問她的存在,好像她隻是一團空氣,從來沒有在酈州大營中出現過。
想走,走不掉;
留下,又毫無理由。
況且,她是真的不喜歡這種軍旅奔波,更不想陷入前方那個看不見的漩渦。
更何況,她心中始終牽掛著墜入燕雲湖的母親和弟弟,日子過去了這麽久,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到底怎麽樣了。
輕輕地,殷玉瑤歎了口氣,身子慢慢向後仰倒,呼吸慢慢變得均勻……
天際一道透亮的閃電劃過,照出帳簾外一道纖長的人影。
那是燕煌曦。
他已經無聲地站立了很久,右手幾度抬起,又幾度落下,直到確定帳人那人已經入睡,方才閃身而入。
沒有燭火,帳內一片漆黑。
憑著感覺,他慢慢走到地鋪旁,一點點俯下身子,凝視著那張模糊的麵容。
目光複雜。
甚至隱含著一絲歎息。
黑暗中,女子翻了個身,踢開身上的褥子,露出大半條腿。
俊挺墨眉輕輕挑起,沒有絲毫猶豫,燕煌曦提往褥子,小心翼翼地為她重新蓋上,剛要收回的手腕,卻被殷玉瑤伸手握住:“阿琛,你去哪兒了?真是調皮,總讓姐姐擔心……”
輕輕呢喃著,抓住他的手愈發用力。燕煌曦掙了一小會兒,最終放棄,無聲地在她身側躺下,靜靜凝視著殷玉瑤安恬的麵容,然後放鬆自己的整個身體,慢慢沉入夢鄉……
真好,他已經很久沒有這般,愜意地休息過了……
低低的呼吸彼此交錯起伏,陌路同枕,卻構織成最不可能,也是最溫馨的畫麵……
雲散雨霽。
天,漸漸地亮了。
微曦的晨光透過帳簾的縫隙,投落到殷玉瑤潔皙的側臉上。
纖長柔睫微微抖動,水潤瑩眸緩啟。
看著空空的枕畔,殷玉瑤眼底慢慢浮起幾許複雜的情愫。
她記得,而且記得很清楚。
昨夜,他來過。
他來的時候,她確實已經睡熟。
但,當他在枕畔躺下的那一刻,她卻忽然驚醒。
就那麽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柔軟了許多的臉部輪廓。
指尖下,他有力的脈搏不停傳來,告訴她那不是夢,那是真的。
他躺在她的身邊。
就好像世間許多平凡夫妻那般,自自然然,沒有絲毫隔閡和不妥。
心,暖了一瞬,然後慢慢冷寂。
因為她記起了他入睡之前,在她耳際的低語。
他說他要走了。
去浩京。
去找九州侯。
去辦一件很重要的事。
黑暗之中,她那麽眷戀地看著他,好像他突兀地就會消失一般。
事實上也是這樣,從他們的相識到現在,不過短短數十日,卻已經經曆了那麽多難以想象的波折——逃生、遇刺、落難、分離、重逢……幾乎每一個情節,都很精彩,每一次波折,都讓她的心,高高懸起,再搖搖晃晃地落下。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再承受幾多回,更不知道,這份朦朧的情愫,最終會有怎樣的了局。
她怕了。
她畏懼了。
她退縮了。
寧願不再等待他兌現之前的承諾,寧願從不曾遇上過他,寧願這一切的一切,隻是上蒼跟自己開的一個玩笑,待風過雲散,她依然還是那個普普通通,默默無聞的水村少女,殷玉瑤。
她也隻想做殷玉瑤,一個暢遊在燕雲湖上,與水鷺為友,蓮花為伴的自由生靈。
再見了,燕煌曦。
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再見了……
永遠,不要再相遇……
無論你想要的是什麽,我都,給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