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由陌生到相愛
嫋嫋青煙在空中盤旋。
酈州大營十六名高級將領,沐浴更衣,齊聚一堂,先行三跪九叩大禮,然後由鐵黎,神情恭謹地接過殷玉瑤手中的聖旨,在眾人麵前,徐徐展開。
滿帳靜寂,針落可聞。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之四子,燕氏煌曦,英明睿武,忠孝仁德,堪與社稷之任,當承九五之尊,朕特此下詔禪位,凡皇族宗親,朝中大臣,見詔奉之為君……”
“臣等遵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洪亮的聲音響徹整座大營,綿綿延延地飄向四麵八方……
“殷姑娘,請受本帥一拜!”
繼而,鐵黎偕著所有將領,驀地轉身,朝著殷玉瑤雙膝跪倒。
“鐵大將軍!”殷玉瑤一驚,趕緊側退至旁,連連擺手,“玉瑤隻是小小村姑,何德何能,大將軍是國之棟梁,朝廷重臣,怎能向我下跪?”
鐵黎起身,滿臉正色:“殷姑娘不懼艱險,於危難中相救於四皇子,使我大燕免落奸人之手,當受此一禮。”
“大將軍過獎了,小女實不敢當。”殷玉瑤連聲謙遜,再次往後退了退,“聖旨已經交托完畢,小女……告辭了。”
鐵黎一怔:“殷姑娘此言何意?”
“其實,”殷玉瑤輕抿雙唇,“遇上四皇子殿下,對小女而言,真的隻是個意外……小女之所以離開家鄉,來到這酈州大營,就是為了這聖旨,現在事情結束了,小女也該……離開了。”
“殷姑娘,此事隻怕不妥。”鐵黎麵色沉凝,滿臉的不讚同。
“為什麽?”殷玉瑤不由瞪大雙眼。
“殷姑娘,當日燕雲湖上,眾目睽睽,看見你與曦兒同舟共濟,消息一經傳出,你已成為眾矢之的,倘若此時離開,隻怕——”
“性命難保?”不待鐵黎把話說完,殷玉瑤淡然一笑,接過話頭,“他們的目標,是四皇子和聖旨,現在四皇子他……聖旨又到了酈州大營,小女子的生死,對任何人而言,都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他們又何必多此一舉?”
“殷姑娘——”鐵黎大為訝然,萬想不到殷玉瑤竟如此豁達,一時間竟沒了言語。
“小女告辭。”不再多言一字半語,殷玉瑤曼轉腰身,朝著鐵黎款款拜倒,繼而起身,向著眾人微微一福,帶著輕淺的笑容,徐步朝帳門外而去。
無數雙眼睛,靜默地目送著她。
六月明亮的陽光,灑落在她的臉上,映照得那雙水眸,瑩瑩如星,皎潔、璀璨,仿若東海之上,緩緩升起的明珠。
“誰允許你走的?”
就在殷玉瑤即將跨過營門的刹那,一把湛冷寒銳的男聲,迎風而至,止住她的腳步。
滿眸明朗的天光,忽然失卻了顏色。
隻餘那人冷峭的身形,俊挺的眉眼。
四目相對。
沒有初見時的惶惑與殺氣;
亦沒有再見時的嘲諷與戲謔;
更沒有夜宿酈州大營時的猜忌與防範。
隻有清冷,不含任何情緒的清冷。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住。
“你……什麽意思?”終於,殷玉瑤嗓音沙啞地開口——他是要,留住她嗎?
黑眸沉了沉,燕煌曦一言不發,冷然從殷玉瑤身邊擦過,卻陡地伸手,扣住她的纖腕,拋出一句莫明其妙的話來:“我說過,讓你等我。”
不給殷玉瑤絲毫反應的餘地,他就那樣硬生生地倒拽著她,當著滿營士兵各式各樣的目光,將她拉進最近的一座帳篷裏。
陡然沉黯的光線,讓殷玉瑤不由眯了眯眼。
男子高大的身形壓下,眸中帶著冷銳懾人的神情:“為什麽不等我?”
“我……”殷玉瑤啞然,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等了,等了你很久,你一直沒回來,後來林昂他們找了過來,我以為是別的什麽人,就潛入水中逃走了……”
“我不是說這個。”燕煌曦冷冷地打斷她。
“嗯?!”殷玉瑤倏地瞪大了雙眼,不由下意識地吞了口唾沫——不是這個,那還是什麽?
“為什麽不等我回來,就急著離開?”他追問。
原來——是這件不能稱之為“事”的小事啊。
殷玉瑤的心卻輕輕地顫了顫:“聖旨,已經交給鐵大將軍了……”
“所以呢?”
“所以我……該走了……”
——他的目光好似尖銳的錐子,刺得她渾身發痛——從開始到現在,他們一直是陌生人,不是嗎?除了那道聖旨,他們沒有任何的交集,不是嗎?
他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過問她的去留,不是嗎?
殷玉瑤開始暗暗氣惱自己的退縮和怯懦——刀劍橫頸你不怕,就連在那凶惡的血鼠和赤煞毒蛇麵前,你都有幾分冷靜和自持,可為什麽,竟會懼怕麵前這個陌生男人犀利的目光?為什麽?
不知何時,燕煌曦悄無聲息地掩藏下眸中複雜劇烈的情愫,換成淡漠至極的口吻:“怎麽?你不打算找你母親和弟弟了?”
“我……”殷玉瑤垂眸,看著自己的腳尖,語音期艾,“自己找……”
“嗯?!”他忽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目光凜冽地對上她的水眸,“看著本皇子,再說一次!”
“我……”
將要出口的話語,忽然止住,下一刻,殷玉瑤也抬起了手,輕輕地,輕輕地,如蜻蜓點水那般,落在他的脖頸上。
那兒,有一道淺淺的,看上去還很鮮活的疤痕。
或許是帳外的陽光太晃眼,直到此時,她方才留意到。
“你受傷了?”她顫顫地開口。
他不說話,隻那麽緊緊地凝睇著她,仿佛在等待著她自己去發現,去挖掘。
“很嚴重吧?”幾乎已經習以為常,另一隻手也抬起,撫上他頸部的傷處。
陣陣有力的脈動,從指尖上傳來,直抵內心。
帳中的氣氛由冷凝,悄然轉向曖昧。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
一切,發生得太自然。
一切,發生得太偶然。
一切,亦發生得太必然。
泌涼的唇瓣落下,吞沒了所有的言語。
撫上頸間的手,無聲繞到他的腦後,交相重疊,彼此之間的空白,被彼此填滿。
壓抑的熱情得以釋放。
短短幾日的生離死別,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由陌生到相愛,或許有時,隻需要一瞬間。
就比如,他和她。
夜色凝黑如墨,帥帳之中卻明如白晝。
“現在有聖旨在手,兵發浩京師出有名,我軍不再有任何的顧忌。”鐵黎豁亮的嗓音響徹整座大帳,鼓舞振奮著人心。
“報——”一聲高喊陡然從帳外傳來。
“什麽事?”正在埋首商議大計的將領們齊齊抬頭,往帳門口看去。
“大將軍,從酈州通往浩京的關口已被各地駐軍封鎖,京城也有消息傳來,說九州侯已經接收完三山大營的兵馬,正率領大軍日夜兼程,直奔酈州而來!”
眾將聞言,不由麵麵相覷,然後同時將目光轉向一臉沉冷的鐵黎。
“九州侯!”燕煌曦重重一拳砸在桌上,額上青筋爆起。
“不對啊,”旁側的林昂想了想,疑惑地道,“既無兵符,又無聖旨,九州侯是如何調動各地駐軍的?”
一語警醒所有人——按大燕皇朝祖製,凡調動兩萬以上兵馬者,必須要兵符和聖旨同時下達,否則視為無效,九州侯雖是侯爵之尊,且長期統禦冀北十二州的兵力,也無權在大燕皇朝的疆土上,進行如此大的兵力調動。
“除非——”鐵黎放在桌上的右手慢慢緊蜷成拳。
“除非什麽?”所有人的雙眸都不由一緊。
“除非他——手握九龍闕。”
“九龍闕?”林昂等人不由齊齊倒吸了一口寒氣——
九龍闕,是大燕皇族供奉在宗廟中的一塊令牌,其權威等同於國璽,甚至在聖旨之上,凡握九龍闕者,有權調動大燕國內一切兵馬。
隻是,這九龍闕隻能在國勢危急之時方能啟用,而且必須要六名以上且年滿十八歲的燕氏直係皇族,同時手握金鑰,方能開啟收藏九龍闕的寶盒。自大燕建國以來,從未啟用過,難道那九州侯,真有如此本事?
“不奇怪,”滿帳靜寂間,燕煌曦忽然冷冷開口,“為了今時今日,九州侯和奸妃籌謀已久,就算能拿到九龍闕,也不足為奇,對我們而言,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爭取更多的支持力量,並且在最短的時間內,粉碎九州侯的陰謀!”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鐵黎讚賞地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四皇子所言極是,為免生靈塗炭,我軍應該盡早向天下宣布宮變的事實,揭穿九州侯的陰謀,以免戰火蔓延,塗炭更多的無辜。”
“這樣看來,唯今之計,我們最好的應對之策,便是盡快起兵。”一向有“小諸葛”之稱的陣前參謀司馬洋接過話頭,胸有成竹地緩緩開口,“我已經觀過天象,後日大吉,宜登台拜相,掛冠封王。”
“那就後日吧!”沒有過多的言語,鐵黎一語定乾坤,“兵貴神速,眾將聽令!”
“末將在!”十五名將領齊齊站起,躬身聆命。
“爾等速回營帳,命令所轄將兵做好準備,明日辰時,在營外演練武場集合!”
“是!”中氣十足的應答聲,衝破夜的靜寂,如陣陣滾雷,呼嘯著騰向四麵八方……
大燕有史以來最宏大的一場戰爭,即將拉開序幕……
霍霍劍聲從帳外傳來。
半臥地上,卻久久未能入眠的殷玉瑤禁不住披衣起身,撩起帳簾走出。
本是一片漆黑的夜空,此時竟繁星滿天。
準確地說,不是繁星,是劍光。
淩厲逼人的劍光,如道道閃電,劃破長空。
殷玉瑤下意識地張嘴,那鏗鏘有力,豪氣十足的歌聲,不知不覺間從唇間溢出:“一把劍劃開萬丈天幕,一腔血注解千秋史書,降大任苦心誌勞筋骨,擔道義注文章,展抱負……”
清越的歌聲和著劍影,如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在萬裏蒼穹下綿延鋪展,激起萬丈豪情。
越來越多的人影從帳篷裏走出,向他們靠攏過來,越來越多的聲音加入了他們,將那一腔激越,滿懷壯誌,演繹到極致。
他們,是大燕的好男兒;
他們,都懷著保家衛國的夢想;
他們,都渴望著有一個能讓他們臣服敬畏的聖明之君,引領著他們,揮灑出無邊鴻圖——
在這樣風蕭馬鳴,壯懷激烈的夜晚,他們的心,他們的眼,都被那舞劍男子點亮——
他是他們的希望,也是他們的未來,更是他們滿心擁戴的新君。
一曲長歌,破天震地,響動河山;
漫空劍影,攜著滿腔熱血,揮灑蒼天。
他,是燕煌曦,更是這大燕之主。
從今爾後,他要高舉手中之劍,將心中的夢想,逐一實現……
無邊的澎湃中,殷玉瑤悄無聲息地離開人群,慢慢走遠。
那是屬於他的榮光,她並不想共享,也沒有資格共享。
燕煌曦,他有他的路,他們,始終不是一個世界裏的人。
回想起昨夜營帳中,那倉皇一吻,殷玉瑤眸中無聲閃過一絲落寞——隻是錯覺吧?隻是一個帝王刹那的興起吧。
對於他,她從來不想冀望什麽。
或許,能與他並肩那麽一段短暫的時光,哪怕隻是流光飛雪的一瞬,於她,便已然足夠。
隻是心湖深處被攪起的波瀾,卻久久地,久久地,難以平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