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廢太子風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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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勳帶著殘兵敗將班師回朝,一路上沒有夾道歡迎,也沒有熱烈慶賀,更沒有鮮花掌聲。軍隊所經之處,頗多群眾圍觀,知道帶隊的是當朝太子,沒人敢扔雞蛋砸石頭,卻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五萬人馬灰頭土臉,推推迤迤行了一月餘才返回鄴城。

沒有慶功宴,沒有十裏紅毯鋪的歡迎。

一切都隻像夢一場,連慕容勳自己都沒弄明白,明明勝券在握,怎的一夜之間所有功勳良願都化作了煙塵,隨著塞北的寒風揚揚而逝。

一將功成萬骨枯,可他還未功成,在距離勝利一步之遙的時候,命運跟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竟然與即將到手的功名失之交臂,還敗得一塌糊塗!叫他有何顏麵見父皇和皇祖母?!

大軍進入鄴城時慕容勳便一直在盤算著是不是該直接去覲見皇上,思來想去卻還是覺得不妥,畢竟是心裏有愧,決定還是先跟舅舅張成龍商議一番再做定奪。

而在慕容勳滿懷忐忑前往相府時,襄南王府這邊慕容瑾正在院內練劍,府上小廝急匆匆跑進院裏,慕容瑾耍完這套劍法才收住劍勢,詢問小廝有何事。

“回稟王爺,太子還朝,此刻已然到了城中。”小廝躬身稟告。

“哦,那他回東宮了嗎?”慕容瑾半眯著雙眼看著手中握的長劍,另一手中指輕彈寒光澈冽的劍鋒,朝著劍鋒吹了口氣。

“太子去相府了。”小廝很快回答。

慕容瑾將劍收回劍鞘,唇畔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笑:“好了,你下去吧。”

暮色四合,北方的四月,天色仍是暗得早。

一如出征那日,天際隱隱藏著一絲陰霾,落霞凋敝南雁北飛。已是暮春時節,空氣中卻依然冷意逼人。太子孤身一人佇立於禦書房外,盔甲未卸,破了幾個大窟窿的戰袍早失落了原先的奪目猩紅,蒙著厚厚的一層灰。早先明亮如星的銀甲也積了一層薄灰,護心鏡也打碎了。此時的慕容勳的確看來很潦倒沒落,腰際懸掛的佩劍也早解下交給了侍衛,破敗的盔甲,破舊的戰袍,破落的灰塵,好一個敗軍之將!理想中吃了敗仗該有的狼狽模樣他占全了,連那一向炯炯有神的雙目似也蒙了灰塵,黯淡無光。

門口的小太監早已入內通報,可皇帝卻沒有召見他的意思。

“公公,麻煩你再通報一聲!”慕容勳再一次轉向那禦前侍奉的小太監懇切道,隻盼皇上能見自己一麵。覲見皇上,他跟舅舅的意見不謀而合,所以不敢耽誤,急急地返回宮內直奔禦書房,這個時候皇帝一般都是在禦書房的。他想,若是主動請罪,或許可以從輕發落,一路都在擔憂,心內急如烈火摧肝瀝膽般痛楚。能不能保住這儲君的位置,或許,成敗就在此一舉!若是皇上連見都不願意見他,明日早朝,定然有他的難堪!

小太監麵露難色,支支吾吾道:“太子殿下,皇上吩咐了,晚膳過後要靜心看書,任何人不得打擾……您看……”

慕容勳心知再說無益,他已經在禦書房站了差不多兩個時辰了,看著送膳食的太監進進出出了好多回,可皇帝就是不現身,也不召見。剛剛那小太監已經入內好幾次,不知是沒有向皇帝通報還是皇帝真的不願見他,如今慕容勳也沒有辦法,硬闖禦書房,他是不敢的,衝撞了皇上會有什麽後果他很清楚。可為了今後的命運,為了他那對權勢極度熱衷的母後,他今天要放手一搏,即便惹怒皇上也不能輕易放棄。他相信,隻要還沒到第二日早朝,他還是有機會挽回敗勢的!哪怕隻有一絲希望,他也要緊緊揪住,絕不能,放棄!

砰地一聲響,慕容勳八尺高的身軀轟然跪倒在地,雙手緩緩舉向頭上,摘下銀白的散了光的頭盔,輕輕置放於地。

“父皇,請您見見兒臣吧!父皇……”嘶啞的聲音回響於高高的宮牆之間,傷處傳來的疼痛異樣清晰,深入肺腑,侵入四肢百骸。

天色益發地暗沉下來了,原先那一片小小的陰霾雲色漸漸擴散開來,直至整個天空都染成了鉛灰色,烏雲沉沉地壓著天空,簡直不堪重荷。

大雨將至。

慕容勳直直跪著,呼喊了許多聲,終於聲嘶力竭,止住了聲響。呆呆跪著,兩眼暗淡無神失去了焦距,渙散的目光撒落在眼下方寸之地。

傾盆大雨頃刻間撲落,天地間一片蒼茫。沉重的雨滴打落在他臉上,滲進他布滿創傷的發膚身體,鮮血也在雨水中稀釋成了淡紅。慕容勳一動不動,穩重如山,雙膝已經沒有知覺,傷處也已麻木,渙散的眼神裏,模模糊糊可以辨認出身下積雨已被染成了一片血紅。涼薄的嘴唇早已泛白,指尖烏青。

北地春季向來少雨,今日卻突降大雨,而且是春季裏極為罕見的狂風暴雨,倒是緩解了連日的春旱,為農夫們有個好收成立下不少功勞。

雨勢急驟,豆大的雨滴打在屋簷上發出砰砰的響聲,肆虐的風席卷著濃濃的寒冷帶走了一切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仍是不見趨緩,瀝瀝打落在慕容勳已然麻木的身軀,綿綿無盡的疲倦終於擊垮了他,乘著雨勢,這巋然長跪不起的小山一樣穩重的身軀,終於沉沉地向著大地母親敞開的懷抱撲去。

昏過去前一刻,他的心,徹底絕望了。這絕望經由這漫天的雨水一浸泡,無限膨脹,直到他再也無法承受。

他,終究是沒等到皇上——他的父皇的召見。

眼見太子已經昏厥過去,守在宮門外的小太監再看不過眼,急急跑入內殿稟告皇上。

武獻帝正雙眉緊蹙望著手中的奏折,太子還未歸朝之時,兵敗消息已經傳入鄴城,這些日子每日都可收到多封提議廢黜太子的折子,太子昔日所犯過錯被無限放大,加之此次燮軍損兵折將吃了大敗仗,更給杜氏一派留下了無可挑剔的指摘把柄。似乎廢黜太子才是眾望所歸,皇帝為這事頭痛不已。廢立太子,關乎國之根本,江山社稷之安危係於斯,不是說廢便能廢的,作為一國之君,他有他的考量。

聽完太監的通稟,武獻帝終於放下奏折,伸手揉著太陽穴,向那太監擺了擺另一手:“送太子回東宮。”

“是。”

太監領命,正欲出去,又被皇帝叫住,“等等,叫太醫同去。”

慕容勳傷口潰爛嚴重,軍中藥材物品也一並毀於營地那場大火,雖然一路上軍醫也盡力醫治,無奈藥物匱乏,醫治效果不是很好,加之此番淋雨浸濕了傷處,右臂上中的毒箭傷勢尤為嚴重,整條手臂幾乎潰爛。

第二日的朝會他自是沒法參加,渾渾噩噩躺在床上,高燒不止,燒得腦子也糊塗了,滿嘴都是胡話,混混沌沌,不甚清楚,迷迷糊糊中一直喚著“年輕年輕”,不知是何意。

最初那幾日常常說胡話,後來在杜瑞乾的調治下情況漸漸好轉,神智清楚時便是一聲不吭,每次換藥時,再怎麽痛也是不哼一聲,極為隱忍。

他養傷期間慕容瑾慕容弋兩人是眾皇子中來探視最勤快的,其次便是皇太後,皇太後見他傷得如此之重,幾度落淚,哪裏還顧得他打了敗仗折了大燮的國威。皇後也移駕探視過一次,卻正巧是在慕容勳昏迷之時,是以他並不知道皇後來過。

好在慕容勳年輕,血氣旺盛,多年習武身板也很結實,不到一周已然可以下床。

這日慕容勳正坐在庭院中曬太陽,院內桃花開得正豔,滿眼都是翠粉。在這草長鶯飛的季節,萬物都已複蘇,綻放出勃勃生機。他靜靜望著滿園桃花,微風拂過,無數花瓣翩紛墜落,建起一片粉色的幕簾,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年前漫天飛雪中亭亭立於梅下溫婉的少女,生動明豔的眉眼,還有,小巧柔軟的唇。

正自嗔癡,耳中傳來溫柔熟悉的嗓音:“太子殿下,該喝藥了。”

慕容勳微微一愣,抬頭看她,正是剛剛攫住他思想的琦顏。

她對他展顏一笑,恭恭敬敬將端藥的玉盤送至他身前。

“怎麽是你?”慕容勳揚眉問,語中驚訝之色不難辨出。

“是太子妃叫奴婢給太子殿下送藥來的。”琦顏聲音低柔,卻是答非所問。

“你什麽時候成了她宮裏的人?”

“太子殿下出征後的第二天太子妃便命奴婢不必在廚房做事,轉為貼身侍女。”琦顏平靜道,“太子殿下請先將藥喝了吧,涼了就不好喝了。”

慕容勳狐疑地看了看她,伸手拿起那碗濃黑的藥汁,一仰脖子喝了個幹淨,啪地放回托盤之中:“那我回宮的這些日子為何一直沒見著你?”

“回稟太子殿下,奴婢在太子妃跟前做事,沒有太子妃的命令自然不敢隨處溜達。何況奴婢隻是個粗使的奴才,太子妃前往探視太子殿下時也沒有資格跟從,太子殿下自然不會見到奴婢。”

“原來是這樣。”慕容勳不禁也是一笑,指了指身旁的石椅,“你坐下,陪我說說話兒吧。”

“奴婢還有事。”琦顏低聲道,垂下了眉眼。

自從轉到了太子妃跟前做事,她便被縛住了手腳,做什麽事都幾乎沒逃過太子妃錦華的眼睛,連跟慕容瑾偷偷見麵都不敢。每日雜事都很多,常常忙得她焦頭爛額,她有時候不得不懷疑這太子妃是不是知曉了什麽,不然為何總是為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