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憾事

立夏五天,海棠花開得正盛,清水湖畔,風一吹,花落無數,身著布衣的女子對著麵前的少年嬉笑著:“清止,你看你的衣服全濕了,嗬嗬嗬,你傻啊,怎麽也不躲開呢?”

少年靦腆的笑笑,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卻沒有說話。

女子一陣失落:“若是你不是啞巴,該多好。”

看著女子失落的神情,少年咿咿呀呀的比劃,那意思好像在說,就算自己不會說話,也會讓女子開心。

女子領會了他的意思,大概是不想他難過,就咧嘴笑笑:“我知道的,咱們回去吧。”

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就朝著遠處的草棚走去。

華音跟在他們身後,來到眼前的亭子裏,看著說說笑笑的二人,心裏突覺靜謐的很。如果女子不是鄭攸懷,如果少年不是清止,這是多麽溫馨而又讓人感動的場麵?隻可惜,因為眼前二人的身份,這種溫馨的場麵就不能存在。

她吸一絲涼氣,怔怔神色,對著草棚裏的二人喊了一聲:“平公主在嗎?”

也許,她這一聲呼喊來的不是時候,草棚裏的二人像是遭到了電擊一般,猛然回頭,看清楚了眼前的華音,清止才從木然中轉醒過來,急忙從椅子上跳起,對著華音欲要行禮。華音腳步快些,已經把他扶住:“這種地方,還要行的什麽禮?再說,我也不是世子妃了,這禮大可免了。”

驚訝於華音眼上遮著白綾,卻還能這般行動方便,而鄭攸懷也好似想起來什麽,向著門外張望。

華音笑笑:“莫望了,我自己來的,沒有人跟來。”

鄭攸懷方才放下心來,扯過華音坐下:“姐姐,你怎麽尋到這裏來了?自從那日陳宮失火,我和清止被秦將軍護送出來,就被安置在這裏了,姐姐的眼睛怎麽回事?”

對鄭攸懷的一連串的問話,華音隻是溫笑著:“沒什麽事,眼睛是患了眼疾,不宜吹風,聽秦宜說把你們送到這裏了,就找過來了。”

清止麻利的倒上茶水,推給華音和鄭攸懷,自己站在一邊沒有入座。

華音看一眼他,再度想想清蕭,方才捉起茶杯喝口茶水潤潤嗓子。“清止,你坐吧,站著做什麽,我這些天還是虧了清蕭照顧,還欠著你們家的情呢。”

清止聞言,驚愕的看著華音,半晌,才扯過椅子坐下,卻是眉頭微皺。

鄭攸懷看看清止又看看華音,也是神色有些怪異:“姐姐,你說是清蕭在照顧你?可是他很多年前就離世了。”

“哦?可是,我真的這麽許久都是被他照顧著呢。”華音也沒有繞彎子,“他一直在紫府看院子,從來沒有出來過。”

“紫府?姐姐是說皇陵外圍的園子?那裏從來不讓人住,乃是供奉我鄭國宗譜的地方啊。”鄭攸懷開始有些懵懂。

“我倒是不知道紫府原是皇陵,不過這種自家祖宗安息之地,自然是隱秘的很,外人也自然是不知道的,別人不知道,那才安全。”華音回著鄭攸懷的話。

清止卻仍舊坐在一邊,沒有任何動作。

“攸懷妹妹,你、你可願意隨我回鄭國?”華音試探的問著:“我曾答應鄭攸白會護你周全,而今陳國滅了也兩年了,鄭攸白派兵四處尋你,總不相信你死了,你可願回去鄭宮?”

鄭攸懷聽完,望著門外良久靜默,知道華音覺得她都不可能回答了,才幽幽開口:“我回去有什麽用呢?我不想回去,在這裏很好,雖然簡樸,雖然要吃自己種的菜,自己打的糧,雖然粗布衣衫,可是很充足,很愜意,沒有什麽戰亂,也沒有被人利用,在這裏清苦卻活的是自己,在那裏,錦衣玉食卻是噩夢連連。”

“那”華音突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沉思一會,還是問了:“那攸懷妹妹可知道自己的身世?”

聽華音這麽說,鄭攸懷睜大了眼睛錯愕的看著她:“你知道什麽?我究竟是誰?哥哥說我們不是兄妹,可是我問他他卻又不願告訴我我是誰,父親母親不告訴我,每次提及,父親總是給我一個耳光,斥責我整日裏胡思亂想,讓我禁足思過。”說到這,她神色黯然,那是她心裏一直以來的結吧,結不開,就成了魘。

華音一時有些搖擺不定,不知道是給她說了好還是瞞下去好,但是想到那日的卦象,她還是決定告訴鄭攸懷,“妹妹不知道自己並非是一國公主,而是替死去的真正的公主活了下來,我聽清蕭說,你家乃是忠良,因為被奸臣陷害而不得善終,雖然這一切鄭國公都知道,卻無法下旨救你們一家,隻好命人救下你,可能也是天意如此,與你同月而生的鄭攸白的親妹妹夭亡了,這才有了以瑤換璧的事情,這也是為什麽你和鄭攸白的血不能相溶的原因,也因為你們根本就不是親兄妹。”

說完這些,屋裏靜的可怕,風吹得外麵樹葉沙沙作響,才驚覺外麵起了風。

鄭攸懷沒有什麽吃驚的表情,倒是一邊的清止麵色死灰。華音隻是默默地喝著茶水,她知道這一切要鄭攸懷慢慢接受,隻有她自己想明白了,才會放開,這個時侯,別人的話,是起不了任何作用。

“鄭攸白讓我回去嗎?姐姐可知道,我原本是姓什麽呢?”她幽幽的問。

“是,他在找你,一直在找你,至於你的本家,應該是姓叔,你的本名叫做叔蓁。”華音隨也不確定,但是當年也從楚公口中略偶然聽得這件事,所以揣測再三,還是覺得鄭攸懷應該就是叔家的幺女叔蓁。

聽到叔蓁二字,鄭攸懷突然失態的猛然起身,“你是說,就是被誣陷通敵叛國、聯合晉國欲要滅鄭的叔之燭嗎?那是我的父親?”

華音隻是摸摸點頭,無法安慰。

鄭攸懷慘然一笑:“鄭國殺我一家,殘害我叔家三百多條人命,三百多條人命啊,我居然認賊作父這麽多年,我應該早就殺了他們為我父輩報仇,忠君愛國,真是天大的笑談呐,嗬嗬嗬嗬,”她哭著,嘶吼著,這麽多年被蒙在鼓裏,處處小心翼翼委曲求全,認賊作父被人侮辱,這家恨恩仇,幾欲將她撕裂“真是可笑,可笑這天下,這天下卻是沒有一個公平道理可言哪,我們的命就如草芥,就如糠秕,就那麽被踩在泥濘裏,就是該死嗎?!我恨,很這天下這麽多的不公,我叔家盡是忠良,卻慘遭屠殺隻是為了討好那奸賊的嘴臉,父王,什麽父王?根本就是殺了我全族的仇人,居然還好心的把我救起,收養在身邊,我根本不需要,我現在恨不能立刻結束了自己的性命,我本來就應該死在繈褓中,死在繈褓中……….”備受折磨的她卻昏死過去,跌到華音懷裏。

清止看著倒在華音懷中的鄭攸懷,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你為什麽要告訴她這一切,她不知道,就會一直快樂的生活下去。”他的眼裏滿是心疼。

聽到清止說話,華音沒有驚訝,或者她早就料到了,清止和清蕭,應該都是鄭攸白的人,隻是清止守在鄭攸懷身邊這麽多年,心裏的水平線已然向著這個女孩傾斜,隻怕是故意沒有給鄭攸白送信,憑他對鄭攸懷的感情,寧願鄭攸懷快樂的生活,所以也就瞞著鄭攸懷,而自己,怕是也甘願做一輩子的啞巴,在她身邊看著她幸福吧。

“這些許年,你也很辛苦吧?你和你哥哥同歲,現在虛歲有二十了,隻比攸懷大一歲而已,沒有為自己想過嗎?”華音淡淡的問著。

清止的聲音很好聽,好像於是碰撞一般的清脆,兩年不見,不止是鄭攸懷出落得如花似玉,他的身形也漸長,而今也是挺拔的身姿,還有幾分逸塵的感覺。他隻是望著鄭攸懷,滿是愛憐:“起初,我和哥哥隻是為了能回家看看多病的母親,因為我和哥哥偷了一個饅頭就被關進的大牢,家裏窮的很,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和哥哥命大,遇到了世子,世子把我們放出來,哥哥被送到了宮裏學禮儀,跟在了世子身邊,哥哥知道,入了皇宮就再也沒有出來的機會,才騙世子說,我是啞巴,把我送去外麵的棋社學習棋藝什麽的,隨便找個地方安置吧。”

隨著清止的敘述,華音好像也跟著他回到了十幾年前。

清瘦的兩個孩童,一個一入宮門深似海,一個流落世家大族風月場所,一個在皇宮裏步步為營,一個在妓樓棋院摸爬滾打。

妓樓裏常常有長的粗狂的漢子拿著鞭子抽打著不肯接客的姑娘,而這個少年卻因為是世子派人送來的,隻要學習棋藝而被人忽略,即便是世子送來的又怎麽樣呢,被送到了這裏,就注定了命比草賤,誰也不會問你是什麽出身,在這裏都是一視同仁,隻有接客或者不接客,隻有活著或是死著。

他見慣了這些風塵女子們,或是自願的或是被迫的,大抵都向鞭子屈服了,而他也因為看不下去為了就一個姑娘受了鞭笞,而那個姑娘最後還是投了井,屍身也被打撈上來以後喂了野狗。以後他便將自己關在房子裏,再也沒有出來過,教他下棋的姑娘,從來都是蒙著臉,有一次他忍不住好奇,很想看看姑娘的臉,那個姑娘給他看了,是一張被火燒的麵目全非的臉,他當時嚇得驚叫出聲,落荒而逃。

想了一個晚上,覺得這樣失了禮,便決定第二日向姑娘道歉,並且從此稱她為師父。可是那個女子沒有等到他喊她師父,第二天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子。

新來教他的棋藝師傅是個白胡子老頭,可是交了他三天,卻沒有一盤棋能贏過他而辭了差事。

後來又陸陸續續來了幾個師傅,都是敗陣而走,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棋藝精湛還是那些人徒有虛名,但是後來在沒有人願意教他,世子也沒有傳令招他回去,所有人都以為他可能要一輩子待在妓院了,老鴇又不能養著一個閑人,便讓他做些雜事,劈柴燒水全部是他的,相比於天天悶在屋子裏,劈柴燒水他倒是更樂意做,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聽到了他的師父,關於那個毀了容貌的女子下落。

死了,吊死在自己的屋中,死前留下一封書信,是交給他的,可是卻被老鴇撕了。

時隔那麽久,他雖然知道已經找不到那封書信了,卻還是趁著老鴇不在偷偷溜進了老鴇的房間。

可能他的直覺是對的,果然讓他從一個小盒子裏找到了那封書信,隻可惜全是碎屑了。他小心的將碎屑收好,逃出老鴇的房間,蹲在柴房裏小心的拚湊。

信寫的,卻隻有寥寥幾字;清止,我本是良家女,育有一女,幸逃虎口,卻無力自保,知你雖小,卻滿腔正義,小女叔蓁,務必替我尋到、好生照顧。

再無別的話語。

叔蓁,那個名字他深深的記住了,隻因為是他的師父臨終囑托。他不知道師父究竟是誰,但是卻認定了是個好人。

他慢慢收斂起地上的碎屑,敞開柴房門的一刹那,便被一個粗狂的大汗拎著衣領提在半空,嘴裏還念念有詞:“讓你偷東西,你個臭小子,等著被鞭笞吧。”

他被綁在木樁上,粗實的鞭子一下一下抽在身上,他甚至聽到了自己皮開肉綻的聲音,幾鞭子下去,他就已經昏了過去,畢竟還是個孩子,迷糊中聽到有人喊住手,他才重重的昏死過去。

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清蕭,他趴到清蕭身上哭的不成樣子,待他哭夠了,清蕭才替他擦擦眼淚:‘世子說,我已經死了,要你進宮。’

他不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什麽是哥哥死了,明明活的好好地。

清蕭歎口氣,雖然是一樣的年紀,卻比他要成熟許多:“以後你在宮裏,隻是個啞巴,不能多說,萬事一定小心,還好公主是個不愛動的人,你隻要好好帶在她身邊,莫要惹了事端就好。”

他抬起頭,迷迷糊糊的問清蕭:“那哥哥呢?哥哥去哪?”

“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你放心好了。”

第二日他就被馬車接進了宮裏,從此看到的在沒有外麵明媚的陽光,而是鄭宮裏的黑暗,照的自己身上的陽光,也不過三寸。

外麵的世界成了一生的奢侈,他看著身邊的女孩從十四歲到十五歲,經曆了陳宮的大火,靜靜地待在這個假公主身邊,從此她的喜怒哀樂成了他的喜怒哀樂。

“我不會讓她回去,那個鄭宮根本和她沒有任何關係,若非說有關係,那就是滅族之仇,不共戴天,她在那裏,隻有痛苦的回憶,沒有半分的開心。”清止的話很激動,但是不容拒絕。

華音輕歎:“你可有憾事?難道真的打算就這樣,做一輩子的啞巴?甘心情願?”

清止笑笑:“我這平生唯一的憾事,就是沒有早些遇見她,或者,我恨老天,為什麽不早生我十年,我便可以救她去塞北牧馬,終生不再踏足中原。”

那是他的夢,帶著美好的向往,塞北牧馬,那是多好的憧憬,隨水草而居,隨季節而徙,對酒高歌,策馬馳騁。

那是每個人心裏的夢吧,雖然遙遠,那麽不現實卻那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