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魔物滄瀾(2)
晨曦朦朧中,趴在桌上淺睡的楚玉被一支毛茸茸的東西嗬著鼻孔,輕輕打開鼻尖的茸草,聽到女子的輕笑聲,似是被驚了一跳,整個人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的。
華音坐在一邊,眼上卻仍覆著白綾,嬉笑著對著站在桌邊的他:“楚玉,我回來了,你看,沒少胳膊也沒少腿,還很精神,不過你騙人的功夫真好,為什麽從來沒給我說,伯瑤就是楚玉,楚玉就是伯瑤?還有你還一直假裝不認識我,你明明就知道是我,為什麽還要假裝不認識我?還讓我在梅莊華瑤府的時候,夜裏翻(牆)逃走,如果你早說是你,就是趕我我也不走……”她嘰嘰喳喳,沒完沒了的說著,楚玉卻已經忘了動作,忘了說話,就那麽靜靜的站在那裏,聽眼前的女子說著。
華音似乎也發現了楚玉沒有反應,站起身來向前摸索兩步,卻被橫亙在前麵的椅子險些絆倒,楚玉見狀急忙前去攙扶,她就順勢跌進他的懷中。
“你為什麽不跟我說話?”華音疑惑的問著。
楚玉突覺舌頭打結,憋了半天才蹦出倆字:“沒有。”
華音輕聲一笑,用腳一勾,把絆倒的椅子勾到身邊,重又坐下:“你別擔心,公儀斐已經為我換了眼,隻是這不是人的眼,所以我看到的東西可能沒有顏色,不過已經很好了,能看到東西了。”
他的心一疼,是什麽東西的眼睛?動物的眼睛嗎?不能辨別顏色?他有些著急:“公儀斐呢?”
華音嫃笑:“你倒是就想到他了,怎麽也不問問我好不好?”祥裝生氣,“他和元衡在院子裏下棋呢,說是你一夜未睡,不想擾你。”
他看著祥裝生氣的華音,眼裏溢著濃濃的暖意,卻還是提步向門外走去。
華音看著正朝外邁動的身形,心裏泛起一絲失落,他總是這樣不在乎她,就算她現在醒了,也不見他有半分的高興之色。還是自己無趣了。
楚玉邁出門去,對著院子裏的公儀斐和元衡,他點點頭,提步向外麵走去。
走出很遠,他站在麵前潺潺的溪水旁邊,漸漸笑出聲來,對著樹,對著水,對著水裏的魚,開心的喊:“你們看見了沒有?她醒了,她回來了!”
他的聲音碰到小溪對麵的山壁又阻回來,蕩起一波又一波的回音‘看見了沒有沒有沒有……回來了來了了……’
他高興起來,從來沒有過這般開心過,他笑著,一個人狂歡著,索性走到溪水中,也不顧墨色的衣衫寬大,就站在水中潑起水來,高興地喊著:“我的華音回來了,回來了,哈哈,回來了……”手裏捧著的水裏有遊魚遊動,他對著魚兒輕聲說著:“她回來了,魚兒啊魚兒,你也替我高興吧?”伸手將手裏的魚兒扔上天空,也不怕把它摔死,好在魚兒落進水中,尾巴一擺,遊開去,不去理這個瘋癲之人。
真像個得到寶貝滿足的孩子,這麽的開心,這麽興奮。
華音正欲提步走出房門,忽覺整個大地都在震顫,已有站立不穩之勢,正在東倒西歪,公儀斐一個箭步衝進房中,扯著她就往外跑。
“怎麽了?公儀斐?”華音驚慌的問著。
公儀斐沒有回頭,隻是招呼一聲元衡:“快抱著念檀走。
元衡也沒有遲疑,抱著還在熟睡的念檀跟上公儀斐,一路向著穀外奔去。
華音被扯著疾走,絲毫來不及問明發生了什麽事,“公儀斐,楚玉呢?”
公儀斐定住腳步,先別管了,我先把你和元衡、念檀帶出去,你們到了穀口,在那裏等著我和楚玉,如果天黑以後,還見不到我和楚玉的人影,就回楚國等消息。”
“到底發生了什麽……”話還未問出口,隻聽遠方山石崩塌之聲,華音驚喊:“山崩?”
公儀斐回道:“是,山崩,突來的山崩一定沒有什麽好事情,藥王穀外麵就是柳州之地,隻怕山崩會殃及柳州,你們快快逃出去,華音,你放心,我會把楚玉帶出去的。”
聽到公儀斐的保證,華音心中石頭方才落地,不知道為什麽,她非常相信公儀斐。點頭道:“好,天黑之前我們不見你,就直奔楚國去,你們一定要活著回來。到時候我們在楚國碰麵。”
將他們送出穀外,公儀斐絲毫沒有逗留,轉身又奔回穀中,
楚玉跌跌撞撞躲開砸下的山石一路向著茅舍奔去,以楚玉的心思縝密,如果不是亂了方寸,怎麽會想不到公儀斐會護華音周全,而他現在的慌張樣子,根本是一點也記不起來公儀斐的存在,他在心裏想著,華音現在很危險,他一定要回去救她。
公儀斐一路奔走,腳底生風,生怕趕不及,四周高山盡數崩斷,楚玉在深穀之中完全就被包了餃子。
果然在快到茅舍的時候,看到了正在廢墟裏尋找的楚玉。
“楚玉!”他飛奔向前。
楚玉聽到公儀斐的聲音,方才醒過神來,自己竟是慌亂的把公儀斐給忘記了,方才停下手裏的動作,手上被石頭磨得滴濺著血花。
他站起身迎著公儀斐走過去,“她安全了?”
公儀斐點點頭:“走,快走,再遲了,怕是出口要被堵死,那我們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出不去了。”
他點點頭,二人便提步向著穀口而去。
此時華音怔怔的站在穀口處張望,明明覆著白綾,卻還是忍不住使勁的看,元衡輕輕搖搖頭:“華音姑娘,你的眼睛也看不清,還是坐到這邊等著吧。”
華音沒有回頭,隻淡淡應著:“或許就來了,我在這看著。”
元衡無奈的搖搖頭:“好吧。”
正說著,懷裏的念檀揉揉惺忪的睡眼,看著自己正窩在父親懷裏,掙紮出來:“爹,咱們怎麽在外邊了?”
元衡笑笑:“你不是不想呆在藥王穀嗎?現在出來了,怎麽又想回去了?”
念檀搖搖頭:“沒有,那楚叔叔呢?”
華音扭回頭來:“他一會就來了,再等等。”
念檀“哦”了一聲,坐在元衡身邊不再說話。
忽然聽到人聲,華音一陣欣喜:“回來了。”
楚玉和公儀斐踏出穀口的一瞬,整個藥王穀轟然淪陷。
整個大地震顫不已,將他們震得全都滾到地上,楚玉一把抱住華音,將她完全護在裏麵,自己卻被碎裂的山石碰撞出好多傷口。
元衡將念檀重新抱進懷裏,替念檀也擋住飛走的石子。
公儀斐幹脆跳上一旁的大樹,死死抱著枝幹,好在這大樹足夠粗實,否則也要被這震勢連根拔掉。
待一片塵埃飛起,震動停止,一切恢複平靜,公儀斐才從樹上跳下來,看著已經蕩為平地的藥王穀輕歎一聲,惋惜心疼之意掩飾不住:“可惜了我的神芝草,所有的種子、藥粉全部在此。”長歎一聲:“神芝草,絕了。”
楚玉和元衡也從地上爬起來,元衡輕輕拍打念檀身上的塵土,一邊問著有沒有傷到哪?
念檀搖搖頭,看著自己住了幾個月的地方說沒就沒了,突然一陣沉默。
楚玉定定的看著眼前的華音,正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說話。
公儀斐轉過頭,正看到華音覆眼的白綾不知何時已經滑落,找不到了,而楚玉定定看著的,正是華音那雙綠色的眼睛。
他輕輕走到楚玉身邊,輕咳一聲:“是貓的眼睛。”
華音嗬嗬一笑:“貓眼挺好,好看的很,貓兒挺乖巧。”
良久楚玉沒有說話,拾起袍擺撕下一片布來,輕輕為她覆上雙眼:“為了你的安全,還是覆上眼睛吧,隻怕這樣一雙眼睛,太過詭異,別人會視為妖物,到時候就危險了。”
他說著這些話,眼裏全是疼惜、悔恨和懊惱。卻一絲一毫不願讓眼前的華音看到。
華音淺淺笑著:“好。等到回了楚國,我要讓韓非帶著我到處走走。”
正在為華音係著布條的楚玉手僵住了,他喃喃:“韓非這些日子很忙,不能帶你到處亂逛,等他有時間了,我再讓他帶你出去走走。”
“這樣也是好的,那現在我們快走吧。”
她扯過楚玉的手,輕笑著向前方的路途而去。
誰也沒有說話,全部都是沉默著,不知道走了多遠,抬起頭驀然間才發現,有人的淚水,無聲而落。
公儀斐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忘記吧,他是心甘情願的,你幫不了他,我也幫不了他,但是他覺得這才是他無悔無憾願意做的事情。”
楚玉輕輕的點頭:“我知道。”
華音繞到公儀斐身邊,扯著他的袖子:“公儀公子,你們說的誰?”
楚玉輕輕扯過華音,淡淡道:“跟你沒關係。”
他又一次把她阻止在他的世界外麵,不讓她涉足到他的領域,一瞬的失落漫上心頭,華音躲開楚玉的手,靜靜地走到一邊的念檀身邊。
他和她之間的距離,被她有意拉遠。他試圖拉起她的手,卻被她拒絕在一尺之外。
四個人再加上一個念檀,走路的速度就沒有那麽快,方才出來的著急,馬車也被山石蓋在穀中,如今步行,倍感吃力。
“元衡,你還是留在柳州吧,還好頭幾天初七的屍身已經帶回柳州安葬了,不然也要埋在這已成平底的幽穀。”公儀斐試探的問著。
元衡嗬嗬一笑:“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許多事,出去的屍身隻是一具屍身,而今隻要初七刀在我手裏,初七就在我身邊,守著一具屍身也著實沒什麽用處。”
“想開了便好,這樣也就沒有執念了。”說到這,公儀斐看一眼默默走在一邊的楚玉,竟是顯得狼狽不堪。衣衫被山石劃得破爛,幾處還沾著一些粘粘的血跡。
可是話說回來,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還不都是一樣?衣衫破爛,灰頭土臉。
公儀樓蘭不知何時回到了公儀府,公儀斐敲門的時候,是公儀樓蘭開得門,以為是槿年也回來了,卻不想入得廳中一詢問,乃是被槿年半道給甩了。
華音坐在一邊不曾言語,隻聽公儀斐淡淡一笑:“早就料到這小子不會那麽容易放棄陳國。”
聽聞這話,華音微微皺眉:“公儀公子,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槿年是陳世子的?為何沒有揭穿我們?”
公儀斐看一眼華音,笑笑:“我起初是不知道你們的身份的,聽樓蘭說她是從失火的陳宮把你們救出來的。說實話,我和楚玉一直是暗中來往,楚府很多人的存在,我是不知道的。比如你,還有韓非,我都不知道。所以我不能斷定你們的身份。”
華音點點頭:“可是後來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這就要從含兒大婚的時候了。楚玉來參加婚宴也是匿著身份來的,用的也是伯瑤的名號,但是那天他在後花園看到了你,就讓我一定要護你周全,我才開始調查槿年和你。雖然我不知道陳國世子姓甚名誰,但是我卻可以打探出來。”
話正說著,公儀含和魯夢溪也來到廳裏,見過各位方才落座。
公儀含小聲對公儀斐一陣嘀咕,公儀斐眉頭微皺,擺擺手,示意公儀含回去。
公儀含和魯夢溪退去,公儀斐方才開口:“元衡,你和念檀暫且留在公儀府。明日我和楚玉有要事要辦。”
元衡點頭答應,公儀樓蘭便帶著他們下去。
廳裏隻剩楚玉,華音,公儀斐三人。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古怪。
還是楚玉打破了沉靜:“什麽事?”
公儀斐伏在桌上,半撐著身子:“滄瀾。”
“又是滄瀾?怎麽回事?”楚玉有些驚訝。
“明日回楚國吧,盡量迎戰。”公儀斐用手裏的扇子敲打著桌子,若有所思。
楚宮
陽光晴好,萬裏無雲,楚公坐在龍椅上,看著站在殿上的楚玉。
他緩緩站起身來,走到楚玉身邊,聲音祥和:“玉兒,今日天氣晴好,你暫且陪為父我出去走走。”
他沒有用父王,也沒有用寡人,他隻說父親。
楚玉的心裏蕩起一層小小的漣漪,放逐開去:“是,父親。”
父親,那個他夜夜都想叫出來的稱謂,埋藏在心中二十年,今天他叫出來了,而麵前這個華發滿頭的老人,對著他慈愛的笑。
王宮的後花園裏,開著許多這個季節獨有的花朵,楚公靜靜的站在那裏,看著眼前梅樹的枯枝,顯得很是孤寂,盡管身後站著他的兒子。
他沒有回頭,仍舊定定的看著那梅枝,那梅樹,聲音悠悠:“還記得你的母妃最喜歡看梅花了,也喜歡雪。”
他還能想起嗎?不,他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又談何想起呢?
楚玉沒有說話,隻是靜默在他的身後,和他一起看著梅樹,沒有花瓣的死樹。
楚公的聲音再度響起:“玉兒,為父知道,你恨我,隻是偌大的楚國,不能說倒就倒,我自知對不起你的母妃,但是我沒有後悔過。即便死了,在那邊見到你的母妃,她也不會怪我的。”
“你很自信。”楚玉淡淡的應著他的話。
“是啊,我很自信,總以為能給你們母子最好,可是卻讓你們跟在我身邊,隻有痛苦。”他似乎一瞬間又蒼老了很多。
楚玉輕輕上前扶著他:“父親,母親是輸給了天下嗎?”
年邁的楚公歎息一聲:“沒有,天下又怎麽及得上你的母妃呢?是天下輸給了她。”
楚玉似是不能理解,滿是困惑的看著眼前這個曾經是那個女子丈夫的人。
楚公嗬嗬一笑:“這江山如畫,誰人不心動?我也是心動過得,楚國一直受鄭國牽製,那時候我娶你的母妃,差一點激怒鄭國,若不是你祖父委曲求全,楚國早就滅了,我以為隻要變強大,坐在那個位子上,就能保護心愛的人周全,卻不想,我終於坐到那個位子上了,你的母妃卻棄我而去。實際上,我輸了,輸的什麽都不剩。”
他說著這些滄桑的話語,在楚玉的心裏一點點蕩開去,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
萬紫千紅的花兒爭相開放,一個身著華服的老者身邊站著一個墨衣男子攙扶著他。
【楚玉和楚公,死亡之前的釋然。這是一個坦然的楚靜白,最後身邊站著的,是他的兒子。——被遺忘的父子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