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垂死的掙紮

氣死風羊角燈提在一隻蒼白的手裏,本是和潤的微風此刻有些狂烈,公儀斐麵前擺著香案,檀香嫋嫋在風中遊蕩。

元衡泛白的手指緊緊攥著燈挑,緊張的看著麵前慢慢集聚起來的霧氣現出一個人形,漸漸生出四肢,再生出發,然後是眼耳口鼻,最終化成初七的模樣。

他知道,現在的初七不過是虛幻的霧氣,隻是被公儀斐凝出身形,但是一天之後,這團霧氣,照舊會飛散,會消失的無蹤無影。

狂烈的風突然又變的急驟刺骨起來,帶著絲絲陰涼的氣息,初七隻是挪動幾步,並未走到元衡身邊,定定的站在元衡十步之外,卻是和公儀斐站的近些。從元衡的方向看過去,公儀斐的身形似乎都在冒著陣陣冷氣,其實那是初七身上遊走的霧氣。

他輕輕的開口詢問:“初七,你不回來麽?你不願意回來嗎?”

她是一團霧氣,沒有表情沒有淚水,形同木偶,說話的時候唇形也不見動作:“元衡,一定好好活著,我在這裏等著你百年之後再與我相伴。”

“可是你現在不回來了嗎?我們還是可以長相思守的。還是可以的…..”他喃喃。

“生死我早已放下,這個世界有什麽可留戀的呢?一群群忙碌的人,為了糊口和幾個銅珠臭汗四溢的奔忙,常見汙泥,黃沙和白骨,再不然錦緞華服下,來來回回的政治遊戲,今朝成王,明朝敗寇,扶搖直上九萬裏如何?腳下踩著森森白骨讓人作嘔。曾經死在我刀下的冤魂無不日日入夢,撕咬我的內心,日夜承受煎熬。今日方得解脫,與我已經是福澤。元衡,放開些,退隱深穀,教導念檀,耕田自樂。朝飲晨露夕餐秋菊,過與世無爭的日子。”

元衡的臉上漸漸浮現笑意:“我知道你心意已決,絕非別人規勸所能改變,初七,念檀我自然好好將他撫養成人,待到那時,我便來陪你共赴黃泉。今立此誓生死不渝。”

霧氣順而消散,他一個釀蹌,卻隻抓住了遊走的一絲白霧,撐開手,漸消漸散。

殘星蕭何,朗月不見,低聲的慟哭,伴著女子的嚶嚶低語。

“她去哪裏?”虛幻的聲音混雜著嫋嫋檀香煙霧。

“初七,永世在刀中與你相伴,元衡,你作何打算?斂了她吧,一生守護。”公儀斐淡淡的問著。

“是,斂了她,一生守護,藥王穀可否借我一方土地?”

“藥王穀與柳州相連,東西南北皆是高山屏障,你願在此隱著,也是好的,去年栽種下的神芝草今年冬天也該發芽了,我還有些事情沒有辦妥,就勞煩你在此替我照看著。”一番話公儀斐悠悠說來,借著氣死風羊角燈的的光暈看去,公儀斐此刻額前的發絲竟是白色。

“好”

他知道他已經是在垂死掙紮,想自己叛君叛國,手上握著燕國君主的亡魂,可是到最後換來什麽?他期盼的,自始至終不過是一個初七,他舍棄的,原本雖也是無用,卻在別人眼裏,是無上的榮耀,他不僅沒有換回佳人相伴,也沒有看透這世間,雖然想想,人的一生,不過寥寥數十年,但是真的能讓人珍惜的也是日漸寡淡的人情。隻是,人情冷暖,終也抵不過權利榮耀的蠱惑。初七悟透了生死,獨留他自己,在這個舉目無親的世上,惶惶不可終日。

雲霧籠罩的藥王穀,山高壑深,蔭蔭的密林深處,一間小小的草屋。

“念檀,我教你的詩經,你可背好了?”

“背好了。”男孩嗬嗬一笑,“我去背給娘聽。”念檀轉過身,端正的坐在一副水晶棺前,棺裏的女子,眉頭舒展,身著白衣大袖,容顏嬌好,櫻唇緊抿,膚若凝脂,粉麵桃花。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他輕輕撫著手裏的短刀,聲音低低:“初七,初七,淩波初七,初七刀出,七重血衣。”

淩波府

昏暗的房中辨不清方向,頹廢的他寥寥誇誇的坐在牆角,身形頹廢。

“楚國已經吞並燕國,隻怕接下來便會一路南征,逐漸控製東南諸侯國。”羽扇綸巾的人麵容肅殺的看著坐在牆角半死不活的黑影。

頭發遮住臉,看不清他的容貌,輕微咳嗽一聲,聲音似是垂死之人,苟延殘喘:“楚玉此人,是難得的將王之才,就算終有一天,統一七國,那也是天命所歸。又有什麽好爭的呢?”

“從燕國回來以後,你就變成這個樣子,薑白,你照照鏡子看看,你還有沒有一個人的樣子?我從小教導你的是什麽?不過是死了一個被遺棄多年的殺手,何以至於墮落到這個模樣?”說話的人臉上帶著一半月銀箔,能看見的這半邊臉卻長的清秀。

“你為什麽不放手呢?哥,為什麽一定要爭,爭來又有何用?踏著森森白骨堆砌起來的王位,你不覺得讓人作嘔麽?”名喚薑白的人話說的蒼涼無力。

“我要爭,我一定要爭,就算是踩著屍骨又如何?別人會在乎你善良麽?會在乎你是一個好人嗎?薑白,所有人看的,都是一個結果,你覺得你隻是一個乞丐的時候,會有人同情你嗎?他們會把你朝泥裏踩,使勁的踩,不管你多有才,不管你的心是不是善良,在這樣的世代,隻有你高高在上,才會有人知道你,敬畏你,否則,你就是一條狗!”他的情緒異常激動,帶著不甘心和對世俗的怨恨,突然他嗬嗬冷笑:“狗還是看得起你,根本就連狗都不如。”

“哥,你醒醒吧,沒有那至高在上的位子,我們不是一樣活的很好?”“住口,你在這裏給我好好反思,淩波府總有一天要將七國合並,你給我記住,在這個亂世,沒有一個人是幹淨的,你不殺別人,就會是你死在別人刀下,如果你想活,就拋開你那些做人的道德。”

“我不會再替你做任何事,初七已經死了,你以為你還可以在培養出個初七嗎?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她,那麽善良才會被利用,你想想她一生所受的苦,若還覺得良心好受。”頓了頓,他扶著牆壁站起來,費力的抵著牆壁站著:“我要離開淩波府,從此不再是淩波府的主人,”苦笑一聲,看著眼前的男子,嘴角溢著一絲嘲弄:“本來我也不是淩波府的主人,薑白的名字,還給你,做了這麽多年,我也夠了,從此,你是你,我隻是一個販夫走卒的孩子,隻會耕地放牛。”

“初七……..”男子的身形有一瞬間的顫抖,隨即卻掩在某個不知明的角落,任它撕咬著胸口的一隅,麵上卻沒有一絲表情,或許是有表情的,隻是被掩在半月錫箔的後麵,看不到。“嗬,你真的是一個冥頑不靈的人,好好想想吧。”

垂死的男子重新沿著牆角滑落在地上,他轉身的瞬間,半月錫箔上似有淚痕一閃而過,提步離去。

踏出門口的一瞬,黑暗的房中似有低低的幽怨:“我一直以為,她會成為我的嫂子,也一直當成嫂嫂對她。卻沒有想到原是這種結果,初七……嫂嫂……”聲音也越來越低,他已經無力再聽下去,早已疾步走出去很遠。

扶住湖邊的一株垂柳,他細想當初初見她時的模樣,那是初春三月,柳巷深深。衙府的老媽子跟在她的後麵追她。她不過還是個孩子,正咿咿呀呀學語,步伐還很不穩當。

他坐在輦裏細看,覺得那個孩子真可愛,他問母親,可不可以也給他個妹妹,母親慈愛的看著他,以後會有。

他就相信了,可是後來一次宮變,整個長安殿被血洗,他的母親沒有遵守承諾給他一個妹妹。他被仆從護送著逃出皇宮,卻還是逃不過該死的命運,仆從將他藏好,引開追殺他們的人,後來仆從沒能逃命,而他卻不得不為了活命,毀了本來俊朗的臉。

他順利的生存下來,或許是老天覺得他不該亡,居然被淩波府收留。

淩波府的老爺膝下無兒,收留他不到一年,又撒手人寰,他依靠著薑老爺留下的財產,從江湖上搜尋能人異士,暗中訓練死士,隻為有一天殺回齊宮,奪回本該屬於自己的一切,卻在一次一次的廝殺中沉淪。他笑笑,沉淪也好,不沉淪他都不知道怎麽活下去。

偶一次,他再度經過柳巷,不經意的撩窗,不知道是不是緣分還是天意使然,如今的女孩三歲了吧,穿著布衣,卻是坐在石凳上看書。

可是不知怎麽,再度看到這個女孩,他卻忽然有些厭惡之感,憑什麽他的母親離他而去,她卻可以在這看書?莫名其妙的恨意由心底生出,他居然派人來殺她全家。

可是真的等到死士動手了,他卻荒了,為什麽自己會那樣?難道自己瘋了嗎?

醒悟過來,他騎上快馬直奔柳巷,將死士阻止,救了女孩一家十三口人命。

真不知道後來為什麽他們會感染瘟疫,直到全部死去眾人一一變作墳塚,他忽然想起自己,害死母親的煞星。對自己的恨意不禁讓他冷冷的目光看向小小的初七,她是個煞星,害了自己的親人,她要受到處罰。

就這樣,他把對自己的恨全都轉移到初七身上,特地命人挖了地窖,修砌成了一個有進無出的暗牢,他將九歲的她丟棄進去,任她自生自滅。

每次想起,心有不忍,他就告訴自己,她是害死親人的煞星,活該受這樣的折磨。慢慢的他忙於複仇的事情,把關在地牢裏的她漸漸淡忘,這一關,就關了六年,一個女子最美好最單純的年華,全都葬送在他手裏。

再度經過柳巷,他忽然想起那個天真的女孩,現在也該十五了,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活著。

回到府裏,他隻是像想起了一個隨手丟棄的玩偶,前去看她一眼,地牢的門打開的一瞬間,他掩著鼻息,那裏麵實在太惡臭了。

命人下去看看,若是裏麵的人死了,就把坑填了,誰知話一出口,所有的人都站在原地嚇傻了,他莫名奇妙:“怎麽?”

打開地牢蓋子的人哆嗦著:“誰也不敢下去,凡是下去的,都不能活著上來。”

他很疑惑:“為什麽”

下人嚇得腿直哆嗦,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因為少主把人丟在這裏,說不用人管任她自生自滅,就有,就有不識趣的,每日逮了毒蛇扔下去,後來聽到毒蛇沒有了聲響,就跳下去看看,結果就沒有人能活著上來,可是總有不信邪的,每天自告奮勇要求下去。”說到這,守地牢的人一頭是汗,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滿臉的訝異,不待後麵隨著的人攔阻,他縱身跳下去。

落地的一瞬,一柄短刀已經架在他的脖頸。

他握住攥刀人的手:“沒想到六年了,這把刀你還一直都帶在身邊。”

架在他脖頸上的刀一頓,收了手。

他想,很好,還沒有忘記恩人。

“我帶你上去。”

他輕輕摟過她的腰際,觸手卻是一陣濕粘。

重見天日的一瞬,他們都被陽光刺晃了眼,他隻是下去一會,很快就適應過來,看到眼前的女子渾身血汙,臉也看不清楚,他脫下衣衫將她罩住,盡管她的身上被血汙裹得看不出來沒穿衣服。

讓人出去尋來兩個丫頭,替一身髒汙的她梳洗。

當她再度走到他麵前的時候,柳眉彎彎,櫻唇緊抿,一雙葡萄大眼定定的看著他,那麽單純幹淨。

誰能知道這個女孩,殺死了多少淩波府裏的高手?

從此她跟在他身邊,從來不多話,做事狠絕淩厲。慢慢的,他發現他開始喜歡上她。越喜歡,就越痛恨自己這張毀容的臉。

他隱在黑暗裏對著鏡子看著自己那張該死的臉,卻被她發現。他急忙將臉別過,不願讓她看見,可是她輕輕走過去,捧起他的臉,告訴他:“這樣的臉,很好看。”

他的政治野心越來越大,他越來越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他派她去燕國刺殺燕國君主,卻沒有想到竟然會讓她愛上了元衡,他恨,但是他也想讓她自由。

卑微的愛著,內心一片矛盾,直到她死時,他才明白,這個女子,一生不過隻是希望有個人疼她,愛她,而這些,都被他忽略,半點也不曾想起,她還是個女孩子,不隻是個殺手。也向往著和所有待字閨中的女孩一樣,期盼著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