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鳳悲鳴(3)
楚玉怔怔的站在已經隻剩餘燼的槿年府,眼前的景象帶著大火後彌漫的煙霧嗆得人喘不開氣,他站立的身形終是支撐不住,跪倒在一片灰燼裏。
探子回報,陳國世子妃,帶著千餘名兵士,一路將鄭軍守在城外的官兵斬殺,拚出一條血路,衝進世子府。他聽到這個消息,握在手裏的茶杯‘啪’的摔在地上。再沒有心思聽下麵的話,奔出院子騎上‘黑聰’直奔陳國而去。一路上他都再想,華音啊華音,我以為槿年定能護你周全,可他居然保護不了你。你心裏對我千種恨,萬種怨,我便都也認了,你願不願意繼續陪我走下去,我也不在乎。可是,我不允許,決不允許你和槿年死在一起。不行。
馬蹄幾乎是以不著地的速度奔到陳國,可是一切都已晚了。世子府的門外,十幾個死士倒在血泊中,空氣裏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他們,是自刎而死。九州裏有個悠久的傳說,身上帶著兵刃死去的人,下輩子,仍然要握刀。
沒有哪一個殺手不是厭倦了打打殺殺的生活,誰下輩子都不願再做殺手,可是地上倒著的十幾個人,身上都是插著劍死去的。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主子,才會讓他們連下輩子的性命,也甘願堵上?是槿年,還是錦瑟?
楚玉淒楚的神情一閃而過,他發瘋一般的衝進已經斷壁殘垣的傾蘭殿。他要找到她,就算她已經被火燒的隻剩骸骨,他也要好好把她斂起來,放進自己的墳墓。生,她不能陪在他身邊,那就等著三年後,與他一起長眠地下。
韓非站在遠處,看著在灰燼裏釀釀蹌蹌,一路找尋的墨衣男子,一聲不響,楚玉,楚玉啊,早知如此,你又何必當初?錦姑娘如何,再回到你的身邊?隻怕,再也不能了。
輕輕走到坐在灰燼裏淚流滿麵的男子身邊,韓非淡淡道:“她死了。”
‘哐’一隻冷劍直直架在韓非的脖子上,鮮血順著劍身慢慢滴落,楚玉極力壓製著傷心:“你再說一遍!她不會死。她是不死不滅的體質,怎麽會死?你撒謊!你撒謊!”
“噗”的一口鮮血從楚玉口中吐出,劍身落到地上,染上一片灰燼,透著一些殷紅。楚玉已經暈死過去。
燈火如豆,照的房間顯得有些灰敗,床上的槿年受了極重的傷,錦瑟怔怔的坐在一邊,茫然無措。公儀含正將一些紗帶沿著槿年的腰包紮著。
似是不經意的詢問,公儀含一邊幫床上昏睡中的槿年包紮,一邊開口問著錦瑟:“姑娘,你的眼睛,以後怕是失明了。”
錦瑟輕輕扯出一個笑意:煩勞姑娘惦記,瞎了也好,眼睛瞎了,心就看的格外清楚。”
繼續纏著手裏的紗帶:“姑娘能這樣想,是姑娘的福氣。”公儀含頓了頓,又道:“我看姑娘心裏有事,能不能說給我聽聽?或者我能幫姑娘解開心結。”
似是被戳中心事,錦瑟的身形輕輕一晃:“姑娘也是隱世的高人吧?錦瑟的心還是不夠通透。想不通為什麽列國之內不能好好相處,我曾一度認為,生知足而樂,死無求則脫。直到親自輾轉在九州之內,曆經無數生死場景,雖也懂得世人無不有貪、嗔、癡,如此才有輪回道,生生不息,往複循環。但是世人皆是自尋苦惱。就連我自己也不能例外。我不曉得這是不是身在世間的宿命。但是我卻知道我有心之所係,亦有割不斷的情意,放不下的念想。”
將紗帶打上結,轉到桌邊洗洗手,公儀含方才坐下:“我可否問姑娘一個問題?”
錦瑟淡淡的點點頭:“公儀姑娘但說無妨。”
“姑娘可是心有所屬?且心有所屬之人卻不能廝守?”
“公儀姑娘真是好心思,一看就看得明白。隻是現如今想起來,也不過是我自己咎由自取吧。若我能放下槿年,不去計較什麽,單單陪在他身邊,也應是個不錯的結局,當然,若是那樣,必定會成為另外一個故事。而我選擇的,不是那個故事。我心裏放不下槿年,因為他是從我下山之後,對我最好的男子。我心裏對他有情,乃是兄妹親人之情。可是反之對我心裏那個人,我卻始終希望他能不再繼續征戰殺伐,我希望他可以放下劍塚,可我又曉得,若他真的將劍放下,自己又會死無葬身之地。如此一來,我便在心中糾結,這也是我一直鬱結在心裏的結。”
“那姑娘你可有想過,如果你把這一切全部放下,就真的可以和心之所係的男子長相廝守嗎?換句話說,如果相愛,即便不長相廝守,又如何呢?”
錦瑟突然一怔,喃喃的重複了一遍公儀含的話:“如果相愛,即便不長相廝守,又如何?”輕輕搖搖頭:“公儀姑娘,謝謝你指點,錦瑟心裏突然一陣清明,多年來的陰霾掃除幹淨。錦瑟懂了。”
公儀含端端一笑,“姑娘明白了,便好。”說罷提步走出門去。
過了九月初九,槿年的身子慢慢好起來,卻是因為頭被椽木擊中,導致有些事情想不怎麽起來。錦瑟的眼睛,早已覆上一條白綾,公儀含留下話,姑娘的眼睛還是避免風吹的好,若是有一天,碰到神醫,興許還能治得好,也說不定。
眼睛看不見,錦瑟學會用手辨認許多東西,正如她自己所說,真的是心裏通亮,看到了許多之前沒有看到的東西。
公儀樓蘭的龜卜之術精湛的很,這日她坐在院中對著翻飛的蝴蝶唉聲歎氣。錦瑟正在一邊試圖通過手指的觸感,辨認一些花色。
聽到樓蘭的歎息,她直起身形,仿若無物的繞過前麵的石凳,坐到石桌旁邊:“樓蘭姑娘,你有不順心的事?”
公儀樓蘭趴到桌上,歎息道:“我想傳你龜卜之術。柳州這裏不入九州,你總還是要回九州列國的,如今你眼睛又不方便,我教你龜卜之術,你回去好歹去擺個攤子,掙口幹糧。”
錦瑟嫣然一笑“樓蘭姑娘有心了。若是姑娘樂意教我,我自然是開開心的學著。”
“我當然是樂意教的。隻是錦瑟姑娘要回去的時候,還要把槿年公子留在這裏。他的記憶時好時壞,不能跟你一起回去。若是你放心把他留在柳州。我公儀家一定會護他周全的。”
錦瑟低頭微一沉思,回道:“如此也好,總不能讓他再回去犯險。那就有勞樓蘭姑娘你們姐妹了。”
樓蘭的龜卜之術教的其認真,公儀含也一直在努力調製藥材幫槿年治傷。
轉眼暑去寒來,三個月過去,庭前的花凋殘致斯,庭院裏又盛開了梅花,雪落紛飛的天氣,錦瑟身著藍色的棉袍,眼覆白綾,已經如一個明眼人一般在雪地裏走著,停在一株梅樹前,她輕輕嗅嗅枝頭的泠香,原來,用心看,比用眼睛看的更加清楚。
她低低的呢誦:“寒梅不堪恨,來年幕雪踏。楚玉,來年,幕雪,我們卻再也不能攜手同踏了。”
轉眼,又是一年除夕,公儀府裏,從來不見有什麽丫頭,隻有兩個女主人。年除夕,公儀含和公儀樓蘭正在捏著麵團包餃子,忽然門口闖進來一身著白袍的男子。
錦瑟扶著身邊的槿年站起身,隻聽公儀含和公儀樓蘭二人齊聲喊哥哥,她和槿年也隻好對著來人恭聲道了一句公儀少爺。
那男子看了錦瑟半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滿臉尋味的又盯著槿年,哈哈一笑:“哎呀呀,看你們二位,想必是有故事的人。我公儀斐遊遍天下,最喜歡收集故事。不如…..”
“哥哥!”不待公儀斐繼續說下去,公儀含和公儀樓蘭幾乎是同時出聲製止。
公儀斐低聲一笑:“得,兩位妹子,你們忙著。我要先把收集來的故事整理一下。”說罷,還沒將屁股坐暖,就起身回房。
錦瑟和槿年方才坐下。槿年近些日子,記憶好了很多,大概記得錦瑟是誰,也知道自己是怎麽變成這個樣子的。
公儀含說槿年體內還有一種毒,卻又好像是兩種毒互相克製,一時半會也得不出個所以然,隻好慢慢再作研究。
錦瑟悠悠問道:“公儀姑娘,方才我聽公儀少爺說他遊遍天下,喜歡收集故事,是怎麽一回事?”
公儀含淡淡一笑,也不作答,公儀樓蘭將手裏的餃子皮扔到一邊,繼續杆著下一個,輕笑道:“哥哥是個喜歡收集各種故事的人,回來便把收集來的故事撰寫成冊子,哥哥說他寫的故事都收錄在《九州賦》裏。包含了許多的辛酸和美麗。”
公儀含接過公儀樓蘭的話,淡淡一笑:“錦姑娘莫放在心上,我哥整日裏閑散慣了,有時候有些瘋癲。”
錦瑟會笑著:“公儀姑娘謙讓了。錦瑟知道,公儀少爺一定是很有學問的人。”
一邊的槿年也是隨聲附和:“是啊,我也覺得公儀公子是個博學多識的人。”
夜深人靜,年夜飯早已吃完,收拾幹淨,錦瑟獨自坐在窗邊,槿年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聲音依如往常溫潤,“錦瑟,以後,你做回自己吧,現在,再也沒有人能逼你了,我希望你以後,過得比之前快樂。”
她幽幽轉過頭,雖然看不見眼前男子的容顏,但是記憶裏,槿年的身姿早就如雕刻的一般烙進心裏。微微一笑,雲淡風輕:“人生一夢,白雲蒼狗,過去種種,皆如煙消散。錦瑟是誰,也早在那一場漫天大火裏會飛湮滅。槿年,以後,大家都要好好活著。”
他淡淡的應承一聲:“好,都好好活著,各自活著。”
說不清那一夜是訣別,還是從此再無相幹的致辭,雪輕輕的落下一地潔白,玉蘭花來年還是會開得很美,隻是錦瑟的人生,彌留在嚴寒的冬季,那裏,白雪皚皚,紅梅飄香。
星辰月朗,家在何方?何日梅花開,送我還鄉…….
癸亥年,三月初三,又是一個落雨的桃花月,滿樹的桃花開得粉透粉透。
錦瑟在公儀樓蘭的馬車裏對著槿年和公儀含揮手。走出好遠,槿年又從後麵騎馬追上她,公儀斐勒住韁繩,將馬車停下:“槿公子還有什麽話要對錦姑娘說的?”
錦瑟掀開簾子,跳下馬車,對著馬背上的槿年燦然一笑:“回去吧,莫要惦念我。我回去,了我這一世的癡念。”
跳下馬背,兩步走到錦瑟身邊,“我知道,華音。”伸出臂膀,將麵前的錦瑟收身入懷:“若是這一次,他還是不懂珍惜,我還在這裏,站在原地。你隻要記得,我寸步不離,始終相守。”
我還在這裏,站在原地。
我寸步不離,始終相守。
她緊緊地給他一個相擁,早已枯澀的雙眼卻沁出淚水,染濕了覆眼的白綾,聲音有些哽咽:“槿年,不值得。總有屬於你自己的幸福。總會有的。”
他輕輕搖搖頭:“海枯石爛,桑海變田。”
錦瑟輕輕推開槿年的懷,轉身踏上馬車,哽咽道:“華音此去,世子珍重,若還有緣相逢,惟願和世子金樽對月,把酒言歡。”
公儀樓蘭從馬車裏跳下來,對著公儀斐揮揮手:“我把馬車送與你們,就不跟著你們去往九州之國了。”
轉身跳上槿年的馬背,對著站在地上的槿年:“他們走遠了,你隨我回去吧。”
掛帆滄海風波茫茫或淪無底或達仙鄉。今日一別,且聽離殤,心之所往,溫柔往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