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執子之手
簫暮雨牽著馬車一路沿著華鎣山小道走,這還是出來之時白石郎給他指的路。他也沒追問為何白石郎會知道這條直通南疆的暗道,不過他們現在確實是身處南疆密林之中。白石郎一向神神叨叨稱自己為仙人,或許還真是仙人也不一定。
想著,簫暮雨禁不住扯出一抹苦笑。若真是仙人,何必要他領著冷兒去找他師兄呢……
看看身側望不到邊際的參天古木,簫暮雨掏出懷裏的地圖。隻見圖上標注了幾個點,圓圈是他們進來地方,三角是要去的目的地,準確對比之前走的路,確實沒走錯。歎了口氣,簫暮雨轉身撩開馬車的擋風布,溫柔地看著車裏躺著的蕭冷月。
“冷兒,就快到了!你再忍忍!”
蕭冷月朝他眨了眨眼睛,勉強扯出一抹笑。昨夜她都還能正常地控製麵部表情,可盡早醒過來卻是連微笑都費力,隻有眼睛還能自如地控製,或許白石郎是看出了自己體內毒素的擴散速度,故才告訴了簫暮雨這條近道吧。
在心裏微微歎息,蕭冷月不舍地看著一臉興奮的簫暮雨,或許最近這段日子是老天補償給她的,也不一定,能死在他身邊,也算無憾了。想著,蕭冷月閉了眼,突然開始想念從哪個家裏出來後,在山上的一點一滴……
簫暮雨見蕭冷月閉眼,以為她累了想睡,便不再找她搭話,反正找到了藥王穀,醫好了她的傷,就能天天都在一起了!再深的執念,再厚德契約,豈能抵她一笑?
想她睡覺了,簫暮雨便驅著馬兒慢慢地走,生怕顛簸了打擾到蕭冷月的美夢。
一路無礙。這南疆密林東起華鎣山南部,西連黑海最南端的望天口,綿延數千裏,占了整個南疆國國土的三分之二,密林深處古樹繁多,大部分都長得遮天蔽日,故越往裏端走,就越是不見光線,也從未有人把整個密林探險完成,大多都是才進密林邊沿就被遍地生長的毒花毒草給折騰死了。這也是南疆密林稱為南疆國天然屏障,使弱小的南疆國不被其餘兩強國吞並的原因。
越往深處走,隻覺光線越暗,失了生氣。出了偶來的風吹動林葉簌簌外,幾乎再聽不到任何聲音。
“原來密林深處,是沒有生物的啊……”簫暮雨呢喃,卻聽周圍樹梢發出一連串不自然的聲音,驚覺有險,他停下馬車,斂眉戒備地看著四周。
隻聽林葉迅速搖曳,嘩啦啦地落了無數枯葉下來,帶起一陣青灰降落,飄飄灑灑。突然枯葉中飛出無數發光的蟲子,把這暗淡的山林點上了一盞盞熒光色的燈,照亮了落灰的軌跡,和它們嬉戲的身姿。
隻是這難得的景色沒有持續多久,就見空氣被一陣強大的氣場震得扭曲,就見蟲子們受驚,失措地胡亂飛舞,不少因為受不了氣場的擠壓而暈厥,一顆顆螢光迅速衰落,掉在地裏的枯葉裏忽明忽暗地閃著燈火,像墜入凡間的星辰,美妙不已。
隻見墜落的螢光中,緩緩落下一個紫衣女子,黑冷的眸子盯著看見她表情大變的簫暮雨,在空中一踢腳,就飛落到他麵前。
落地的瞬間,她蒙著紗巾的嘴湊到簫暮雨耳畔,如是說:“不是沒有生活,是不該有活物!”
簫暮雨全身一怔,第一時間跳開她身邊伸手護著馬車,戒備地瞄著那女子的一舉一動。
“你要幹什麽!”
“不幹什麽……”那女子也不管他眼裏的冷冽,隻輕聲淡語地說道:“你現在幹的事,我可以當做沒看到,跟我回去,把魂刹玉交給主子。”
“回去告訴他!想要魂刹玉,就不要動冷兒!”簫暮雨蹙眉,口氣強硬。
“你說的不要動,範圍是什麽?”那女子歎了口氣,瞧了瞧馬車,道:“你覺得她現在這樣,隻是偶然?你不聽話,隻會加速她的死亡而已!”
“你什麽意思!”
“就你理解到的意思!還不走嗎?”
說著,那女子有所指的瞄了瞄馬車。
簫暮雨大驚,吼道:“不要動她!”
那紫衣女子眼色一暗,沉聲道:“不是我要動她,是你自己害了她,若你不對她動情,主子也沒必要殺她!”
誰知簫暮雨卻不怒反笑,哀傷地看著那紫衣女子,輕聲說道:“她是那麽喜歡你,即便知道是殺了黃舒,也沒有當眾揭穿你……甚至……對她下藥的,也是你吧?為什麽呢?她可以把你們之間的感情看得比自己還重,你卻還是狠得下心?”
“因為對我來說,有比全世界都重要的東西!”
說完,那紫衣女子腳尖一墊,舉著短刀就朝簫暮雨身後的馬車攻去!
“就讓我來替你掃清障礙好了!”
……
☆☆☆
商祿兒和鳳離人一路隨著那白衣女子朝短草深處走,許久,眼前出現一片黑聳挺拔,並排而列,一眼瞧不到邊的黑鬆林。商祿兒伸長脖子朝鬆林裏麵探,確實什麽也瞧不著,一眼望不到邊的黑暗。
“這是什麽地方?”商祿兒遲疑地看著那白衣女子,畢竟她們兩個可是就聽了她一句話就傻乎乎地跟著走了呀!
誰知那女子卻轉過身,簡潔地命令道:“進去。”
說完,頭也不回地就進去了。
“你白癡麽?要是居心不良,用得著等到現在?”鳳離人看白癡樣瞪了眼商祿兒,隨即跟著那白衣女子進了黑鬆林。
商祿兒不爽地努努嘴,她還不是本著為她們生命安全著想的原則麽!
哼了一聲,她也不落下,小跑著跟了進去。
才走進鬆林,有著外麵進來的光線,多少能摸得著路,可走了一小會兒,就伸手不見五指了。
“等著。”看不清臉,更覺得那白衣女子說話透心涼。
隻聽黑暗中傳出“刷刷刷”的聲響,不一會兒,就聽著有人落到身邊的聲音,然後隻覺眼前一亮——第一眼見的,便是那白衣女子提著用透明薄紗做成的小燈籠,不曉得她在裏麵裝了什麽,正一陣一陣地發著熒光,照亮了腳下積得飽滿的鬆針。
“走吧。”那白衣女子招呼了聲,就提著那簡易燈籠走在前麵,商祿兒和鳳離人生怕落下,趕忙隨去。
“嘿!”商祿兒撞了撞鳳離人的手臂,小聲道:“那燈籠可真漂亮,你猜裏麵裝的什麽?”
小女娃兒,總是對這些無聊的東西敢興趣!鳳離人自然不理她。
於是,就這樣無聲地走著。瞧到這黑鬆林稍有光線的時候,卻是黃昏的紅光,照得鬆林裏一片詭異。那白衣女子卻直愣愣地朝前走,黃昏的顏色鍍在她身上竟莫名地好看。
出了黑鬆林,確實黃昏了。
“明明感覺沒走過久,怎的就過一天了?”商祿兒奇怪地看著四周,發現周圍隻有青綠的短草,再無其他。
這回鳳離人卻卻沒再說商祿兒笨了,確實他們進這片樹林的時候,還是清晨,隻穿過一片鬆林,竟就莫名地到了黃昏。他抬眼看去,隻見漫無邊際的短草在傍晚的微風中柔軟地蕩漾,天邊最後一絲紅光妖嬈萬分,和這滿眼的清脆生生契合,卻絲毫瞧不出突兀,仿佛這紅與綠,就是天生的情侶般,和諧而美麗。
“這南疆密林,怎會有如此廣闊的草原……?”
清風一吹,帶著絲絲涼意,商祿兒下意識打了個顫。
那白衣女子倒是瞧出了他們的疑惑,難得和氣地解釋道:“二位不必掛心,這密林以外還有那小綠河,都是設了陣法,故你們的時間產生了錯亂,這一夜,就是十天,而方才我們走的路程,已是七天。”
“什麽?!”商祿兒大驚。
“陣法?”鳳離人呢喃,突然對這傳說中的藥王穀,產生莫大的興趣。
若隻是普通玩兒草藥的,哪裏能弄出這麽玄乎的陣法,竟可使人深陷幻覺,而不自知。
也不理會他們倆的反應,那綠衣女子突然迎風走到不遠處的一株矮樹邊,從口裏吐出一更銀絲,泛著夕陽的餘暉,生生在她手裏變成了一把通透的利刃。
看得商祿兒一驚一乍,口吐寶物,難不成這女人是妖怪?!
隻見她拿著那片不知是短刀還是樹葉的東西,在那矮樹上頭的空氣中輕輕劃了一刀,隻看那空氣像剝了殼的蟬翼,輕輕落了下來,隨即展現在商祿兒他們麵前的,是一片蔥鬱的草坪,不同於眼前的短草,是看得清泥土,聞得到芬芳和著小路而生的蔥鬱小草。
“請!”那女子冷淡地招呼了聲,在商祿兒和鳳離人驚得老大的眼的注目下,抬手一撕,本連著黃昏落日的天就被一起拽到了地上,裏麵風景一覽無餘。
踩著天空的身體進入那個新世界,那白衣女子轉身,將地上的堆積牽起來,隻見那些天空與雲迅速和周圍空氣結合,瞬間就回了當初。仿佛商祿兒他們腦子了幻覺了一場,什麽也沒發生過。
可是眨眨眼,眼前的青草小路,藥草鮮花,統一的芽黃色調,藍天白雲,遠黛幽幽,鳥鳴鹿蹄,清風帶芬芳——所有的一切,都生生地刺激著商祿兒和鳳離人的大腦。
不過垮了一門檻,就從黃昏變豔陽了?!
若不是掐自己會痛,商祿兒絕對以為自己夢了個顛覆傳統的春秋。
☆☆☆
簫暮雨喘著粗氣,護著馬車擋風不的手腕上滴滴答答落著血,看去,就見他手、胸、各中了大傷,瞧瞧裂開口子的衣裳,身上還不止有多少小傷口。他伸手抹掉臉上的血痕,側頭吐了一口0含血的唾沫。
狠狠地瞪著步步逼近的紫衣女子,“難道你那比全世界更重要的東西,就泯滅了你的良心嗎?!”
“良心?”那女子薄紗下的唇笑了笑,“你之前,不也沒有嗎?”
簫暮雨怔了一瞬,失笑道:“可是冷兒是無辜的!她並沒有阻礙弦月不是嗎?”
“無辜的?世上有誰膽敢說自己是無辜的?難道每個要死的人,說聲自己是無辜的就不用死了嗎?你以前殺人的時候,或者你那個寶貝的冷兒殺人的時候,有問過對方,是否無辜嗎?”
紫衣女子突然仰天狂笑,怒道:“無辜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因為沒有人會給予無辜同情心,隻有把那些人都殺光殺完,無辜的人才能存活!你懂嗎?!”
簫暮雨看著她瘋狂地眼睛,唾棄道:“瘋子!”
“是啊!我是瘋子!而且發瘋好久了!”
那女子怒吼,突然丟出手裏的短劍,一根細長的鎖鏈連著短劍一起從袖口飛出,在空中轉著圈兒直達簫暮雨眼仁。
簫暮雨大驚,用武器去擋,那短劍卻在觸及他武器之前,突然放滿了速度在空中頓了一瞬,隨即迅速朝下,狠狠紮在了簫暮雨腿上。
“若果我不發瘋,那麽你來告訴我……我還能為什麽活下去!”
那女子雙眼充血,狠狠一扯,就見那短劍生生從簫暮雨腿間穿了過去,她扯著鎖鏈一陣旋轉,簫暮雨整個身子被倒掉起來,跟著鎖鏈擺動的軌道轉圈。女子的氣力始終不夠,就見那女子手腕一軟,簫暮雨就整個人跌在鬆針上,再被拖著旋轉。堅硬的鬆針刺進他每一個細胞,甚至比腿上的痛楚更加鑽心。地上的小蟲因為他的動作騰飛起來,照亮了鬆針上一串駭人的血跡。
可不管是如何痛苦,他硬是咬著牙,不吭一聲。或許他是以為馬車裏的人,還在睡著吧,不想擾了她的夢。
“憑什麽!憑什麽你就可以和蕭冷月雙宿雙棲?憑什麽我就什麽都沒有!你們——一個個的,都抬礙眼了!”突然,那女子瘋狂地扯動鎖鏈,將簫暮雨在鬆針上折磨夠了之後,一發狠力,將他往馬車丟去。
而簫暮雨脫離她鎖鏈的瞬間,有螢光飛到那紫衣女子的眼角,照亮了那裏不知何時掛著的晶瑩。
“因為心中尚且有愛,才能尋獲得愛……”簫暮雨“哇”地突出一口鮮血,隨即在空中用盡力氣,轉了一身,在接近馬車的瞬間跌倒了鬆針地上,“刷——”地飛了老遠。
“心中有愛……嗬嗬嗬嗬!你居然告訴我你心中有愛?簫暮雨!”那女子突然怒吼,表情放縱中,有淚飛至空中,綻開水花。
“哼……既然你愛她……”冷哼一聲,那女子踩著染血的鬆針,一步步走到馬車邊。
“你……你要幹什麽!”簫暮雨大駭,在地上卷縮著朝馬車爬去,卻怎麽也無力再站起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女子掀開擋風布。
她轉過頭,睥睨著簫暮雨,“你是要拿出魂刹玉,還是想我現在就殺了她?”
說著,她邪笑著,慢慢轉頭,將手中的短劍指向車裏的人。卻在轉身的瞬間,看到蕭冷月跌在踏板上,哀傷地看著自己。
“小……遊……”蕭冷月艱難地蠕動嘴唇,齒間不清不楚地叫著她。
陌小遊一怔,拿劍的手不自覺抖了抖。
“既然知道是我,那就該在第一次發現的時候,就揭穿我,你也不至於落到如此下場!”
說完,陌小遊轉過頭,不去看那讓她一陣煩躁的眼睛。
“冷兒!冷兒!”簫暮雨瞧見了那一抹蒼涼的白,緊張地喊道:“陌小遊!你不要傷害她!我給你!我什麽都給你!不要傷害我的冷兒!”
“小……雨……”蕭冷月慢慢轉過頭,含淚看著狼狽不堪的簫暮雨,突然對他微微一笑。
簫暮雨大驚,就見她身子一動,“咚”地一聲,跌落馬車。一瞬間,他都以為她死了,許久,她在針葉地裏抬起劃破的臉蛋兒,然後用仿佛和死神鬥爭的力氣,一點一點,爬向簫暮雨身邊。
陌小遊拿著短劍的手無力地垂到馬車踏板上,怔怔地看著地上那個本來連說話都不能的人,卻用著不知哪裏來的力量,漸漸走向她的愛情。讓她心裏一直緊繃的弦,砰地斷了,仿佛看到了好久以前,在雪地裏哭泣的少女……她們好像,好像……
“小……雨……”蕭冷月嘴裏發著單一的音節,雖然模糊不清,卻讓簫暮雨淚流滿麵。
“小……雨……”
她一點一點,終於能握住簫暮雨冰涼的手,然後輕輕地呼了口氣,仿佛天使般,對他微笑。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簫暮雨哭著笑了,眼淚活著血一顆顆落在蕭冷月漸漸冷卻的手上,他伸出手,撫摸著蕭冷月笑得沒有溫度的臉。
輕輕呢喃:“執子之手,與子同歸,與子同葬……冷兒,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