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往事

母親十幾年的淒寥尚曆曆在目,當年母親為了嫁給自己心愛之人,不惜跟外祖父斷絕關係,結果到頭來,卻落得一個被無情拋棄的結局。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她做不到。

可,也不願意無心無情的將自己交給另一個人。

皇後見她神色變幻不定,又是一聲歎息,瘦削的眉目倦意蔓生。

“你且下去吧。”

皇後那一聲歎息,她聽得分明,心中亦是思潮湧動,卻是咬得牙根發酸,也還是難以違心的回答一個是與否,於是起身施了個禮,僵硬的走出去。

出了殿門,李嬤嬤叫住她:“榛小姐。”卻是欲言又止。

甄榛心知自己方才讓皇後失望了,李嬤嬤的心裏隻怕也不好受,她黯然道:“李嬤嬤,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我聽著。”

李嬤嬤也歎了一聲,道:“榛小姐,皇後的情況你也看到了,莫要怪娘娘心急,實在是……”

“我懂的,是我讓皇後失望了。”

“榛小姐可知道,八皇子府裏有個侍妾有喜了?”

甄榛一怔,這才明白皇後為何如此心急。八皇子那侍妾的孩子雖然是庶出,可是如果正妃入了室,再將孩子收到膝下撫養,那就是嫡出皇長孫,到時候誰也不可小覷,而六皇子這邊就是雪上加霜了。

“老奴知道榛小姐在外頭幾年,見識寬廣比不得常人,說一句誅心的話,就是鳳位拿到榛小姐跟前,您恐怕也不會稀罕。”甄榛回來給的見麵禮不是奇效偏方,就是稀世佛經,如果不是走的地方多,見的事情多,又怎會又這等見識和收獲?

“皇後娘娘問您這一句,也是為了您好,如果尋不到心儀的人,不如嫁一個可以相互依仗的人,這樣的人,六皇子是最合適不過。”

李嬤嬤觀察著她的表情,實心實意的說道。

這些道理,她當然都懂:六皇子燕嗣宗現在需要助力,如果她嫁給六皇子,於他而言就是莫大的助力,往後的身份地位自是與尋常姬妾不同,而六皇子為人雖是風流多情,但待人卻是極好的,與世間男子相比,已是難得少有的如意郎君。

可是,想到跟六皇子在一起……終究是一個不願意。

月兒一直默然不語的看著聽著,聽了李嬤嬤這一番話,心知是有道理,但恐怕甄榛不會委曲求全,但見她神色淡然,堅若磐石,便知自己無須在多說什麽去開解她。

宮中其他地方已是一派喜慶,太清宮卻一如既往的冷清,蒼翠的樹木疊影重重,恍如了無人煙。

這次來太清宮是為了交差:上次的道經沒抄完,琳太妃吩咐她有時間再來,她算了一算計劃,隻怕過了這個年,就沒什麽閑情來太清宮了,便趁著今日進宮,來道明一聲。

道明了來意,琳太妃沒說什麽,隻讓她今日先再抄一點,往後的事往後再說。

許是想著以後沒時間再來,甄榛抄的格外用心,雖然帶了月兒出來,卻也願意讓她代筆,仍是親自謄寫,隻讓她在一旁打下手。

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天,停筆的時候,竟已是黃昏時分。

這時,還有小半沒抄完,她想了想,對琳太妃說道:“太妃娘娘,若是您不嫌棄,榛兒便將道經帶回去抄寫,抄好之後就馬上送回來。”

琳太妃默然不語,隻用沉沉淡淡的目光望著她,直望得她懷疑自己是否儀態不整。

見她神情不自然,琳太妃“嗯”了一聲,應允下來。

甄榛如獲大赦,就要起身告別:快餓死她了。

雖然道場裏有點心,而且看起來十分好吃,可是不知怎的,由來厚臉皮的她就是開不了口要東西吃——感覺怪怪的。

“咕嚕——”

卻在這時,道場裏響起一個奇怪的聲音,在安靜的襯托下,顯得分外的清晰,明明白白的昭示著肚子的主人已經餓得不行了。

甄榛整個人僵住,一臉的菜色:早不叫晚不叫,卻在這個時候給她掉麵子,她真不是有意要發出聲響的啊……

但見一旁的月兒忍笑不已,她簡直不敢去看琳太妃的臉色:這回丟臉丟大發了。

琳太妃卻是麵露愕然,隨即才明白這大半天來,甄榛滴水未進,就忙活了這麽久。

她輕咳一聲,似是有些赧然,“是哀家疏忽了。”喚來青梅,不由分說便擺了一桌子的吃食。甄榛本想婉言拒絕,可是在看到那一桌子五花八門迷人眼的吃食時,腳就挪不動了,口水差點流出來。

琳太妃示意她不要客氣,於是,她真的不客氣了,還很不客氣的借花獻佛,沒少了月兒的那一份。

琳太妃見她雖是餓極了,但是拿到什麽就吃什麽,一點也不挑剔,吃得分外香甜,沉沉淡淡的目光漸漸變得柔和起來。

“很久以前,三兒也是很喜歡吃零食的。”

三兒?甄榛一怔,跟月兒對視了一眼,看到她眼中的笑意,又想了一會兒,才恍然明白琳太妃口中的三兒,原來是懷王燕懷沙——他在先皇子嗣裏排行第三,也是最小的皇子。

隻是她想著燕懷沙那高大魁梧的身軀,配著三兒這麽嬌俏的名稱,便覺得嘴裏的點心有點不是味道:咳,如果不是強忍著,她差點噴笑起來。

不過……她打量了一下這位最是尊貴的太妃娘娘,忽然發覺她和懷王在某地方麵有些相似,好像話都不多,還有點……不知道怎麽跟人親近。

大約是因為琳太妃撫養懷王多年吧,雖不是親生的,但因為舐犢之情,總會有相似的地方。

“那時候先皇寵著他,要什麽都沒有得不到的,可貴他從小就極是自律,小小年紀就讓滿朝文武交口稱讚,唯獨是抗拒不了吃零嘴,尤其是吃甜食。”

也許是找到一個誠心的傾述對象,琳太妃開始絮絮叨叨的說起往事來,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好似緩緩流動的溪水一般,脈脈的流淌而出。

甄榛見她停下來,便適時的問道:“原來懷王也喜歡吃這些甜食啊。”

琳太妃嘴角含笑,點了點頭,好似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連眼角也笑彎了。

這一笑,初綻神采,眉眼眼底,俱是風情。

甄榛和月兒都有些驚豔,心想琳太妃年輕的時候,想必是豔冠後宮的絕色美人吧?如若不然,先皇又怎麽寵得她將懷王劃到她的膝下撫養。

“小時候還長了蛀牙,疼得沒辦法,太醫隻得給他拔牙,結果不知是誰跟他說了什麽,死活都不讓太醫動手,最後是先皇把他打暈了,等他醒來發覺自己被拔了牙,從來沒哭過的三皇子,躲在寢宮裏哭了一整天。”

啊?剽悍如懷王,竟然有過這樣的血淚史?甄榛直聽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琳太妃口中的小屁孩就是威武強大的懷王殿下。

琳太妃見甄榛被自己的話驚得連東西都忘了吃,這才又發覺自己好像說多了,赧然的住了口。甄榛也覺察自己失了態,連忙回過神來,對琳太妃訕訕的一笑,埋頭又吃了一會兒,直到肚子飽脹,才跟琳太妃道謝告別。

出了門,還猶覺得有點玄乎:她知道了懷王不為人知的另一麵,原來竟是那個樣子的……其實一點也不討厭,還很惹人喜歡,唔,就是不知道長大後怎麽就那麽扭曲了,整天擺著一張棺材臉,一點也不可愛。

韓奕與懷王私交甚好,所以相比來說,月兒反而比甄榛更加了解懷王的事,隻是今日聽到琳太妃口中的小懷王,也忍俊不禁,越想越覺得懷王人好,想起韓奕心中的期望,她也越開越覺得如果甄榛能遇到懷王這樣的人,後半生就可無憂了。

這時,兩個熟悉的人影由遠而近,走了些一看,卻正是六皇子燕嗣宗和他嫡親親的三皇叔燕懷沙。

看到燕嗣宗那張妖孽容顏,甄榛不由想起了林側妃的事,立時臉色有點不好看。

燕嗣宗走近了,笑眯眯道:“難得見甄二小姐,今日可算是巧遇了。”

甄榛並不答腔,卻是分別對二人施了個禮,“臣女見過懷王,見過六殿下。”月兒也跟著行了個禮,見自家小姐麵有不爽,便也跟著對這位風流有名的六殿下敬而遠之。

這主仆二人的表現讓豔遇無雙的六殿下一陣無力,他心知甄榛已經知道了當日的真相,隻覺得很是無奈:這回可把她得罪大發了,甄二小姐可是個不好惹的主兒。好在現在不用打她的主意了,否則肯定得會在她這裏載個大跟頭。他苦笑一聲,長身一揖:“上次的事驚擾了甄二小姐,還請甄二小姐見諒。”

甄榛福了福身,卻是麵無表情,聲音也冷冷淡淡的,“六殿下言重了,臣女當不起六殿下的禮。”

燕嗣宗長聲一歎,卻是無可奈何——昔日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六皇子終於受挫了。

“你去了太清宮?”燕懷沙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的開了口,適時給自己的皇侄解了圍。

聽到那清朗醇厚的男聲,甄榛又不由自主的想起琳太妃說的話,直有些想發笑,心情頓時緩和不少,“嗯,方才去太妃娘娘那裏抄了一會兒道經。”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太妃似乎很喜歡你,你無事的時候可以多去太清宮走走。”

甄榛心說就是以後沒時間了,今天才會特意去走一趟,不過她還是好生答應下來。

氣氛有些僵硬,甄榛眼見天色不早,便開口道別,燕懷沙卻道:“本王正準備出宮辦事,正好……一起。”

燕嗣宗知道自己不受待見,笑嘻嘻的說道:“我突然想起還有些事情沒辦完,先行一步。”話畢輕聲一笑,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身旁的燕懷沙,鳳眸中掠過一絲揶揄,不等對方發怒,已經轉身飄然而去。

他走的方向,分明就是通往宮門的路,卻故意托言分路而走,其用意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甄榛心中覺得奇怪,但意識到燕嗣宗的用意,突然又覺得不自在起來。

兩個人沉默不語的結伴同行,眼見著就看到宮門了,卻還是一句話也沒說,跟在二人身後的月兒也覺察了些許異樣,但因為不知甄榛的心意,故而隻靜觀其變,卻是兩大鐵衛心裏那個急啊:再不搭搭訕,人家就要回家了。

他們相視一看,同時決定一會兒要是自家王爺還沒開口的話,就說順路送甄二小姐回府,再給王爺多創造一個機會,至於還要辦事,反正也不急,把人約到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