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承諾

尋常隻見皇後溫和淡泊,在這件事上卻以雷霆手段果斷處理,甄榛總算是初見皇後的厲害——沒有一份狠勁,皇後也不會屹立中宮多年不倒。

榮妃趕來的時候,事情幾近處理完畢。她的臉色不是很好,卻並無驚慌,一上來就向皇後請罪——

“臣妾失職,勞皇後多費心神,皇後還是保重鳳體要緊。”

她歉意殷殷,皎美的臉龐略顯蒼白,背脊仍是挺得筆直,自是矜貴。

這話卻是明說擔憂她鳳體安康,暗指她管不了多久的事了,不如及早放手。皇後哪裏聽不出她話裏的深意?怒火盈胸,強製忍了下來,皇後才冷冷一笑,道:“這麽點小事,本宮還能處理,倒是榮妃妹妹對後宮諸事不甚嫻熟,不如今日就罷手,這宮裏等閑魑魅魍魎本宮還能鎮得住,不需他人援手!”

皇後此話一出,榮妃登時臉色大變,這是要收回她手裏的權力啊!

皇後貴體欠安,今日之事終究是氣不過,一口怒氣悶在胸口,她還欲再說些什麽,沒開口卻先咳嗽起來。

殿內一陣忙亂,在宣帝陰鬱的目光下,李嬤嬤心驚膽戰的給皇後順氣。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皇後蒼白的臉色更無血色,額角隱現青筋,正紅宮裝下的軀體瘦骨嶙峋,搖搖欲墜。

甄榛目中有不忍之色,如此操勞下去,皇後的時日委實不多了。

燕懷沙無聲望著她,見少女黛眉微顰,眉目間隱含一絲悲憫,憂色淡淡,卻極是生動。

目光往下移,那隻受傷的腳才上了藥,隻著羅襪,半遮半掩在裙裾下,他忍不住想,她這麽小的身軀去抵擋那龐大的巨犬,該是有多疼?

他正想著,隻見榮妃紅了眼眶,誠惶誠恐的聲音在殿內響起——

“臣妾愚鈍,才接手免不得圓潤不足,但臣妾實在不忍皇後拖著病體為小事操勞,誠心想為皇後分憂啊!”

“好好,榮妃這是在責怪本宮對你過於苛刻不成?”皇後微微喘氣著,冷冷笑道。

榮妃泫然欲泣,還欲說些什麽,宣帝不耐的揮手打斷。“行了。”他眼中陰冷,在場眾人噤若寒蟬,隻聽皇帝冷冷開口:“榮妃,回去好生反省一下,後宮沒這麽好掌。”

那陰冷的目光一掃過來,強大的壓力迫麵而來,榮妃心裏打了個激靈,連忙應下來。

“皇後養病為重。”宣帝接續說道,微微一歎,聲音低了些許,“莫要累壞了身子。”

最後一句,明顯存了微微暖意。

皇後本來也幾近有心無力,隻是今日之事著實讓她氣憤,宣帝親自開口,保留榮妃的權力,她也無甚可說,也應了下來。

眸光一轉,落到了甄榛身上——

“榛兒,今日多虧你救了六皇子側妃,乃是大功一件,趁著皇上在這裏,你有什麽想要的就要了吧,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皇後難得開了個玩笑,口氣有些不滿,倒像是跟宣帝賭氣。

宣帝聞言也不以為忤,撚須微笑,鳳眸眯了起來。

甄榛隻在心底苦笑,皇後這個玩笑又把她推到風口浪尖了——

原先榮妃有意拉攏她,眼下她救了六皇子的血脈,壞了榮妃的大計,榮妃此刻怕是在心底恨死她了,皇後還這麽明顯的拉出六皇子這麵旗讓她討賞,分明是有意讓她再無退路,隻能歸到六皇子的陣營裏。

果然,皇後的話一出,就有一道刺人的目光射過來。

“皇後言重了,隻因當時林側妃在榛兒身邊,倘若榛兒不出手,也會被那畜生傷到,要說榛兒救了林側妃,不如說榛兒是為了救自己,自救又怎麽好意思要賞?”

她咬著唇,似是羞愧的垂下頭,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

燕懷沙看在眼裏,便知她又在裝了,心裏有些好笑。

皇後歎了口氣,意興闌珊的道:“如此便隨你吧。”說罷,皇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已經是倦極,便準備擺駕回宮,宣帝眼見事了,於是帝後二人攜手離去。

榮妃也目光沉沉的看她一眼,在一群宮人的簇擁下拂袖而去。

天色微沉,淡金的陽光散落在白雪上,渡了遍地金色。

人走得差不多,隻剩下三兩宮婢。

“哎喲——”腳輕輕觸地,甄榛就忍不住痛呼了一聲,淚眼朦朧。

燕懷沙麵色微沉,俊顏上仿佛結了一層冰,駭得一旁的宮婢慌忙上前來扶住甄榛。

“我沒事,沒事。”

瞅著跟門神一般杵在原地的懷王,甄榛有些不自然,“天色不早,臣女先回去了……”

“刺客的事,對不住。”

燕懷沙低聲說道,清朗淳厚的聲音回響在寂清的殿室裏,娓娓傳入耳中,輕輕的振動人心——

“……以後有難,可以來找我。”

甄榛愣住了。

他說的一字一句,甄榛都清楚無比的知道其中含義,可是這一字一句連在一起,她隻覺得腦中空蕩蕩的,一時有些無法理解……

這個,是承諾嗎?

不及她回過神,那頎長的身影已經走到她的跟前,遮住了大片光亮,也遮住了迎麵吹來的冷風。

“送甄二小姐上轎。”

一聲淡淡的吩咐,甄榛被人簇擁著扶上軟轎,她怔怔的回過頭,那清俊堅毅的眉眼一晃而過,落入她的明燦的眼瞳裏。

那淺淺的笑意,仿佛萬千春花綻開,連冰雪也為之融化……

***

雪後初霽,林木批雪掛冰,清風一吹,枝頭卷落紛揚雪花,直如火樹銀花。

一陣喧囂打破了甄府的寂靜,仔細一聽,便可聽出那喧囂從暖香院傳出。

暖香院的主屋大門敞開著,庭院前的空地裏圍著一些婢女和婆子,其中有一人被按到在一條長凳上,兩旁有人執杖打下,那人痛呼連連,卻不敢開口哀求。

挨打的不是別人,正是春雲。

一個婆子站在一旁,直指著春雲怒罵——

“叫你這狐媚子勾引老爺!”

“給我狠狠打!竟然敢對夫人不敬!簡直無法無天了!”

“以為有人給你撐腰是不是?不過是個賤婢,夫人就是打死你也沒人敢說什麽!要讓那些心懷不軌的人知道,府裏是個什麽規矩!”

賈氏就坐在主屋裏,遠遠看著雪地裏挨打的春雲,從綠芙手裏接過一盞香茗,優雅的啜飲一口,神色悠然。

綠芙聽著那婆子的怒罵,心裏卻不以為然:能爬上老爺的床也是有本事,這院子裏不知有多少人存了這個心思,倘若能將夫人取而代之,誰都願意做狐媚子。

如今的丞相夫人,對於當年的韓氏來說,不也是狐媚子麽?

“住手!”平地一聲怒喝,震住整個院子裏的人。

隻見一身朝服的丞相大人陰沉著一張臉,盛怒而來——

“這是怎麽回事?!”

銳利的目光掠過被打得鮮血淋漓的春雲,頓也未頓,便抬眸望見遠遠坐在主屋裏的賈氏,他俊雅的臉孔上登時怒色橫生。

春雲聽到甄仲秋的聲音,哀聲哭道:“老爺,老爺救救奴婢,奴婢……”卻是欲言又止,哽咽不已,平白就能惹人幾分憐惜。

甄仲秋恍若沒有聽到她的呼喊,怒火中燒的眼睛徑直看向賈氏,臉上陰雲密布,一副山雨欲來之勢。

院子裏的人噤若寒蟬,一聲也不敢吭,心底卻紛紛驚詫:難道丞相大人這是要為春雲出頭?丞相連朝服都沒換就趕過來了?這春雲竟然如此受寵?

“春雲這賤婢,對夫人不敬,夫人正在照規矩懲治春雲……”

終於有人唯唯諾諾的道出事情緣由。

甄仲秋一眼掃過來,那婆子隻覺得殺氣凜然,呻吟了一聲,嚇得跌倒在地。隻聽丞相怒極的哼了一聲,才冷冷笑道:“規矩?!閑雜人等不得入清泉居!這是誰破的規矩?!”

這話直指夫人賈氏——春雲一直躲在清泉居裏,倘若不是擅自闖進去,誰能拿下春雲?

可是,夫人怎是閑雜人等?

眾人看得眼花繚亂,隻聽丞相冷冷吩咐道:“將人帶回去。”說罷,他轉身欲走,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呆下去。

“老爺!”一直默不作聲的夫人終於開了口,聽著語氣卻也不甚友善。

“你怎麽能這樣對我?”

強硬的質問,一字一句都在指責對方做錯了事。

甄仲秋好似聽到了一個笑話,眼中盡是嘲弄,然而他的聲音卻很平和:“你真是越來越不清楚自己的本分了……”

賈氏臉色大變,好似被人在瞬間抽取了力氣,踉蹌了一下,扶住門框才堪堪穩住身形,她囁嚅道:“難道我這麽多年來的辛苦,你一點都不記得嗎?我為你生了容兒和顏兒啊,她們都是多好的孩子,你都看不見嗎?我知道她的孩子恨我,她讓我一次次在人前難堪,可是我也一直沒有對她……”

甄仲秋哼了一聲,打斷她的話,隻留給她一個決然離去的背影。

院子裏的人心驚膽戰,目睹這不可思議的一幕,簡直不敢相信——老爺為了一個賤婢跟夫人爭吵了?!夫人失寵了?!

賈氏怔怔的望著那已經沒了人影的院門,眼神一片空洞,仿佛失了魂……

綠芙思量片刻,嘴唇動了動,“夫人……”

賈氏沒有回答她,隻一瞬不瞬的望著甄仲秋離去的地方,好似沒有聽到一般,她咬了咬唇,又喚了幾聲——

“滾!全都給我滾!滾——”

賈氏突然暴怒大喝,綠芙嚇了一大跳,不敢置信的看著臉容猙獰扭曲的賈氏,當賈氏一腳踢過來,她吃痛之下,這才慌忙逃離了主屋。

瞥見庭院中央那長凳,方才還綁著春雲,任人魚肉,一晃眼卻被這個府邸最大的主子迎走了。她眸光閃了閃,沉沉的回望了一眼主屋,聽到裏麵傳來瓷器摔碎的聲音,心裏一陣嫉妒:春雲那小蹄子,運氣真是好……

院子裏的人因夫人突如其來的盛怒,三兩下就做鳥獸散,眨眼跑了個精光。

賈氏摔了一個精美的青花瓷器,終因力竭停下來。

她劇烈的喘著氣,胸口高低起伏,滿腔怨毒猶如熾熱的岩漿,在這一刻噴薄而出——

好好好,既然你無情,休怪我無義!

***

“二小姐,回府了。”

聽到這一聲喚,神遊太虛的甄榛這才回到現實中來,竟在不知不覺中走了一路。

她微垂眉,突然低聲笑了笑,好似有些玩味,又有些悵然。

那凶巴巴的模樣,誰敢去找他?

正是腹誹著,突然聽到車外有人十萬火急的說道:“二小姐,你總算回來了!”

甄榛一聽就覺得不妙,馬上就想到了秀秀,難道是秀秀出事了?

她急忙掀起簾子,隻見一個臉熟的婢女眼巴巴的等著她,神色沉重。這婢女是前些日子從馮管家那裏派過來的,忠心算不上,但是比起秀風院裏尋常下人卻可靠一些,所以她將看護秀秀的責任交給此人,免得在她外出,而秀秀重傷未愈的時候,有不軌之人趁虛而入。

“是不是秀秀怎麽了?”她最為關切的人是秀秀,開口便問出心中所想。

“秀秀沒事,是春雲出事了。”

甄榛心底一思量,大致猜到了幾分。她秀眉一挑,問道:“出了什麽事?”

“夫人抓了春雲的錯,將春雲打了個半死,後來被老爺親自帶回了清泉居,聽說夫人大發雷霆,屋子裏的東西全摔了……”

甄榛聽到前麵,心想賈氏怎麽這麽快就忍不住了,聽到後麵時,也禁不住驚訝起來:她可以萬分確定,父親收了春雲,最多不過是給賈氏一個警告,還有安撫她的恨意,絕對不會對春雲有太多心思,今日竟然卻會為了春雲跟賈氏過不去!

怪哉,實在太奇怪了。

“二小姐!你這腳是……”見她單腳著地,那婢女驚詫不已,不由猜想她是不是又在宮裏闖禍了。

“沒事兒,不小心崴了。”她淡淡的回了一句,神色有些懊悔——

生生錯過了一出好戲呢……

不過,後麵的戲會越來越精彩。

如此想著,甄榛再度恢複了神采,那婢女見她神色變幻莫測,又不由懷疑她是否真的闖了禍,但見她最終眉眼舒展,好似拋卻了所有的煩惱,變得有所期待,終是沒有將心中的懷疑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