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皇嗣
焚香爐雲煙嫋嫋,繚繞於層層紗幔,風聲隱約作響,更顯道場裏寂清空曠。
甄榛沒想到的是,當她報上名頭,將將說明自己的來意,琳太妃也不說別的,指著桌案上的筆墨紙硯,便下了吩咐——抄道經。
她是來道謝的,琳太妃又是長輩,甄榛不好意思拒絕,隻有老老實實的應下來。
上行下效,大齊的主子們多是信佛,對佛教也多有扶持,是以民間信佛者多,甄榛的母親便是信佛的,然而在母親的熏陶下,甄榛卻是個沒有信仰的。在外遊曆幾年,看多了浮華塵世,幾度涉險,最後悟出一個道理——不管是心存何種想法,依靠自己才能改變一切。
抄著道經,那讖語般的語句一字一句映入眼中,恍然間,往事如掠影飛過,漸漸的,沉入一片寧靜之中。
不知不覺中,甄榛的心安靜下來。
檀香嫋嫋浮動,幾重紗幔隨風輕舞,起起落落,亦真亦幻。
甄榛端坐在案桌前,窗外白雪反射的明光,映照著她秀麗清疏的眉眼,膚如脂玉,眸若寒星,華光淺淺輕攏,似若九重天外飛仙來。
美人如花隔雲端。
燕懷沙來到道場的時候,便看到這樣一幅情景。
記憶裏,少女或嗔,或怒,或喜,或悲,明眸善睞,波光瀲灩,也壓不住內心強大的戾氣,仿佛隱形的利刃,一旦出鞘,鋒芒畢露。
這樣溫柔寧靜的甄榛,是他從未見過的。
覺察有人凝視,甄榛抬起頭順勢望去,手僵住了。
很快,她斂容起身,對著站在道場門前的燕懷沙盈盈一禮:“臣女見過懷王。”
燕懷沙嗯了一聲,漫步而來,對琳太妃一禮,“太妃。”
琳太妃點了點頭,目光移向甄榛,甄榛會意的走過去,跪坐在一旁,柔聲問道:“太妃有何吩咐?”
“今日先抄到這裏,改日你得了空再過來吧。”
這是變相的逐客了。
甄榛省得,她也該去中宮拜見皇後了,便一口應下來,“是。”
琳太妃從手腕上滑下一串珠子,按在甄榛手心。
甄榛驚了一驚:“太妃娘娘,這……”
“拿著吧。”也沒有多做解釋,口氣淡淡,卻是不容置疑。
甄榛拿眼飛快瞄了一下懷王,見他麵無異色,這才道了謝好生收下。
雪後的天氣格外寒冷,甄榛打著哆嗦,死死抱著手裏的暖爐,就這麽顫巍巍的到了中宮。
李嬤嬤見她一副就要冷死的模樣,不由心疼道:“看二小姐你這冷的,才下了大雪,過兩天再來也行啊。”
甄榛臉頰通紅,呼著熱氣咬牙道:“隻是有點冷,不礙事。這麽多天沒來,不來看一看,我也委實放心不下皇後娘娘。”
李嬤嬤歎道:“由來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保不齊還有落井下石幸災樂禍者,難為榛小姐這個時候還記得皇後,也不枉皇後對榛小姐一番厚待。”
聽李嬤嬤唏噓,甄榛忍不住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李嬤嬤臉色沉鬱,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先前榮妃來了。”
原來如此。
宮中攀炎附勢之風曆來強盛,眼見榮妃大權在握,皇後日漸式微,見風使舵者便伺機迎合奉承,想來先前榮妃來中宮耀武揚威來了。
賈氏在這個時候選擇榮妃,委實是個明智的決定。
偏殿裏,輕語陣陣,言笑晏晏。
甄榛有些疑竇,這是誰在跟皇後說話?
撲麵而來的暖氣和香氛,一下刺激到甄榛的鼻子,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聽到裏麵的說話聲停止了,甄榛心知自己已經現了形,抬腳漫步而入。
殿內除了宮婢,便隻有兩個人,皇後半倚在一方軟榻上,眉間略顯倦意,比之上次相見,又清減不少。坐下則是一個溫婉的妙齡少女,但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卻是挽著婦人發髻,看她身上的裝飾,大約是某位皇子側妃。
“皇後娘娘。”
皇後朝她揮了揮手,嘴角微微含笑,心情很是不錯,“過來,榛兒。”原來還擔心皇後會因為榮妃的事生氣,看到皇後這樣的神色,總算放寬了心。待甄榛走過去,與皇後隔案而坐,便聽皇後含著笑的聲音輕聲入耳:“這是老六的側妃,林閣老家的老幺。”
林閣老雖然在禮部居了個閑職,然朝中門生眾多,遍布各部,對於勢單力薄的燕嗣宗來說,雖然沒有直接的助力,卻隱約影響大半個朝堂,這門姻親結得真是合適。
甄榛心中了然,看林側妃眉目含情,想來燕嗣宗待她不錯。
林側妃性子溫婉,話並不多,但也還算投機,皇後素來喜歡這種不驕不躁的恬淡性子,也怪不得皇後見了她會如此高興。
正是相談甚歡,林側妃突然幹嘔起來,驚得皇後連忙叫來太醫。
太醫匆匆趕來,誰知一搭脈,竟是臉色大變,顫巍巍的跪下,驚喜叫道:“恭喜皇後娘娘!林側妃有喜了!”
皇後本來關切不已,見太醫色變,還以為林側妃得了什麽重病,沒想到竟是有喜了,頓時一屋子的人歡喜不已。
大喜之下,皇後派了重賞,卻又嚴令不得泄露消息。
皇後如此慎重也是有原因的,燕氏一脈由來子嗣稀薄,單說先帝就三位皇子,其中大皇子年幼夭折,隻留下了如今的宣帝和懷王,而宣帝膝下,雖然排行已經到了八皇子,但是幾位皇子大半夭折,除去二皇子自請去了封地,京城裏隻剩下六皇子和八皇子。
八皇子後院不缺人,卻至今一無所出,如今六皇子側妃有喜,倘若是個男胎,就是皇長孫,身份地位都大不一樣,對於燕嗣宗來說,還能拉攏到更多人心。
那樣的話,整個局勢都會隨之改變——
害人之心不可有,然防人之心不可無。
得知這麽一件喜事,皇後好生囑咐了一番,沒再留林側妃,正好甄榛也打算回府,便與林側妃一道出宮。
積雪未化,地上一片濕滑。
甄榛留意著腳下,側耳聆聽林側妃與自己說話,突然周身一陣驚叫,一道白影直直向她們撲來!
林側妃驚呼一聲,眼見著那白影直衝而來,她腳下一滑,整個人不受控製的向倒去——
她的身後是一汪小湖,波光粼粼的水麵在寒冬下結了一層冰,倘若她跌落下去,不說會被冰渣刺傷,單是那冰冷的湖水已經足夠讓她肚子裏的孩子不保!
甄榛手疾眼快,旋身一腳飛踢,那撲麵而來的白影慘叫一聲,宛如斷了線的風箏撞在一旁的柳樹上,枝椏折斷一根,震得滿樹白雪紛紛揚揚。
不及停歇,她飛身撲過去,堪堪拉住林側妃,因為巨大的後墜力,她跌倒在地,而林側妃正好壓在她的身上。
這一番變生肘腋,誰都沒有料到,竟都驚在了當場。
地上**出來的硬石狠狠撞擊在肩胛骨上,甄榛隻覺得一陣劇痛,眼前一黑,險些暈過去。
“側妃娘娘!”終於有人反應過來,慌不迭的跑過來。
林側妃呻吟了一下,驚呆的侍從醒悟過來,慌忙圍過來詢問。
“這是怎麽回事?!”
得了皇後消息的燕嗣宗趕過來,看到這驚心一幕,頓時一聲低喝,俊美的臉容上怒色橫生。
宮婢抖著聲音道:“是,是那畜生突然衝出來,差點撞上側妃娘娘……”
隻見柳樹下的白雪裏,半掩著一隻通體雪白的巨犬,猶在哼哼唧唧,似是受了傷。
燕嗣宗怒由心生,三兩步走過來,“還不快些將林側妃扶起來!傳太醫!”
林側妃被人攙扶起來,甄榛咳嗽了一聲,隻覺得天旋地轉。
一群人手忙腳亂的將二人扶到附近的偏殿休息,太醫火急火燎趕來,顧不得擦拭額頭上的汗珠,慌忙給林側妃號了脈,道了聲平安,大殿裏的人這才鬆了口氣。
最先趕來的,是懷王。
“幸虧甄二小姐擋住那畜生,才保住婉柔肚子裏的孩子。”想起方才那一幕,燕嗣宗猶是有些後怕和薄怒,才得知喜訊,就差點變成悲劇,他怎能不怒?
甄榛隻是崴了腳,問題不大。
燕懷沙見她無事,冷峻的臉色緩和了些許。
皇後很快也得到了消息,不顧病體,就擺了鳳駕過來。
事情的原委也很快清楚了,那巨犬原來是梅貴嬪養的寵物,她來自漠北,從小就與這類動物親近,宣帝念她眷戀故鄉,便特別恩允她養了這麽幾隻巨犬,平素從來沒出過事,這次卻偏巧跑出來,還差點害了林側妃。
皇後臉色鐵青,厲聲將李嬤嬤喚來:“去把梅貴嬪給本宮拿下!”
沒過半刻鍾,梅貴嬪蒼白著一張臉,顫巍巍的跪在地上,淚流滿麵:“皇後,這不關臣妾的事……”
“這畜生是你養的!不關你的事關誰的事?!”皇後氣得心間發慌,心知梅貴嬪這回是讓人拿來當刀使了,但無憑無證,無法將那幕後之人揪出來,隻好將一腔怒火發泄在梅貴嬪身上。
梅貴嬪被這一喝,差點魂飛天外,她知道這回不論結果如何,自己都是在劫難逃。
“平時看管這些畜生的太監從未出過事,這次,臣妾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啊……”
皇後稍稍平靜下來,問道:“是誰看管這些畜生的?!”
“都是從內務府選派過來的太監……”梅貴嬪已經嚇壞了,凡事有問必答。
“去把人拿下。”
派出去的人很快就趕回來,冷汗涔涔,硬著頭皮道:“稟皇後娘娘,人已經沒了。”
那當值的太監自知闖了大禍,已經跳湖自盡。
皇後聞言,更覺得氣上心頭,手腳如此利索幹淨,直是無法無天了!
沒過多久,宣帝也聞訊趕來,聽了皇後一番審訊,登時怒上心頭。
燕氏血脈難繼,第一個皇孫還沒出生就幾欲被害,宣帝盛怒之下,那幾隻畜生連同看管的太監一律杖斃,梅貴嬪監管不力,擢削去貴嬪品級,禁足罰俸,再有犯錯,便直接打進冷宮。
如此一來,林側妃有孕的消息傳遍整個皇宮。
眾人都知事情遠遠沒有如此簡單,梅貴嬪這回是背了黑鍋,至於幕後之人,隱約可猜到是誰,終究因為無憑無證,隻得暫且忍下這口氣。
沒過多久,皇後身邊的一個貼身宮婢因錯被杖斃,不知情的人暗道皇後不複寬仁,而知情人看在眼裏,自知內中乾坤,不過這件事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