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含沙射影
彼時已經夜深,甄府的大廳裏卻燈火通明,一家子人全都坐在廳裏,甄仲秋板著臉坐在主座之上,手邊一盞香茗早已冷卻,他的不言語也讓大廳裏的人不敢吱聲。賈氏坐在他的身邊,不時去瞅一瞅丈夫的臉色,眉目之間偶爾流露出一絲焦急,手裏拽著帕子不知在思量什麽。甄容坐在一旁,清麗的臉容上愁色淡淡,她看了看父母,卻終是暗暗歎息,在她身邊的甄顏則有些怠倦,似是怨恨,又似是興奮。
整個大廳彌漫著沉鬱壓抑的氣氛,隨侍在旁的侍婢都小心翼翼的站著,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等了又等,甄顏終於有些坐不下去,“難道一晚上找不到她,我們就得等她一晚上不成?我累了,我要回去睡覺!”
她的話一說出來,賈氏臉色一變,連忙訓斥道:“顏兒,莫要亂說!你二姐出了意外,我們一定得找到她才安心啊。”
甄顏嘴一撇,“誰知道她是不是搞什麽鬼把戲,自己跑了……”
“顏兒!”眼見父親臉色沉下來,甄容連忙出聲止住她繼續說下去,她嗔了甄顏一眼,目中含著警告的意味,甄顏被她這一眼頓住,還要說的話梗在了咽喉裏,心裏卻在暗暗埋怨:都是那賤人,讓一家人等這麽久,害她都睡不了覺,最好死在外頭別回來了,免得再見了給家裏惹麻煩。
賈氏心疼女兒,又有些不放心,略略斟酌了一會兒,開口說道:“老爺,能去找的人全都派出去了,京城的地界兒這麽大,一時半會兒怕也找不著,你最近操勞頗多,朝上的事情還需你分心,別把身體累垮了才是,再怎麽說榛兒也是我的孩子,不如你先去歇一歇,我在這裏候著消息?”
甄仲秋掀掀眼皮,目光淡淡掃向甄顏,哼了一聲,“就是你這麽慣著她!你看看都讓你慣成什麽樣子了?!目無尊長!不知輕重!”
甄顏一聽說的是自己,責怪的卻是自己的母親,不由氣上心頭,“父親!你心裏著急那人,也不能把氣撒在母親身上!要怪隻能怪她自己招惹是非,讓人看不順眼!她除了是甄家的血脈,有哪裏是向著甄家的?難道母親還比不上這麽一個白眼狼?!”
“嘩啦——”平地一聲響,精美的茶碗碎了一地,將大廳裏的人都嚇了一跳。
賈氏心頭一驚,連忙撲過去要說好話,熟料甄仲秋一把拂開她,鐵青著臉,“來人!將三小姐請回去!沒有我的吩咐不許出來!”
甄顏被這盛怒駭到,目瞪口呆的望著自己的父親,觸及那凶光畢露的眼睛,心底不由打了個寒顫,可是她骨子的執拗也泛起來了,以前父親何曾這樣對待過自己?甄榛回來之後,一切就全變了,談起甄府的小姐,第一個想到的總是甄二小姐,哪裏還有什麽甄大小姐和甄三小姐的位置!
她一跺腳,就哭著往外跑去,賈氏忙不迭喊了侍婢和婆子跟了去,免得大晚上的,甄顏一衝動再出了事,叫她怎麽活?
大廳裏一陣忙亂,跟三小姐的連忙跟了去,被摔碎一地的茶碗也連忙打掃了,再手腳麻利的送上一杯熱茶。甄仲秋不耐的坐回主座上,冷眼看著眾人手忙腳亂的情景,按了按發脹的額角。
趁著甄顏跑出去時引起的混亂,賈氏借機走進後堂,孔嬤嬤得了她的眼色,也不動聲色跟了過去。
回退左右,賈氏沉著聲音問道:“事情怎麽樣?”
孔嬤嬤亦是壓低了嗓音,卻胸有成竹:“夫人放心,到了這會兒還沒信兒,準保是成了!”
賈氏沉默了一會兒,眉頭微皺:“我總覺得有些不安穩,沒想到這事連宮裏頭都驚動了,要是……”
“夫人莫急。”孔嬤嬤不敬的打斷賈氏的話,但是並沒有引起賈氏的不悅,反而給了賈氏安慰,見賈氏神色緊張的盯著自己,目中有著期盼之色,孔嬤嬤又趕緊接著說道:“那小蹄子近來深得皇後寵信,風頭無雙,這會兒出事免不得會驚動宮裏頭的,但是既然連宮裏頭都驚動了,到現在還沒有準信兒,那定然是事成了,不管怎麽查都不會查到夫人頭上的。”
“怪隻怪她太招搖,擋了容兒和顏兒的路,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賈氏咬著牙,白皙的臉孔上劃過一絲狠色,竟是有些猙獰。
聽了孔嬤嬤一番安穩,賈氏鬆了口氣,低頭沉吟片刻,揮揮手,放寬了心回到大廳裏。
“老爺!老爺!”賈氏才回到大廳,還沒坐穩,外頭就急急忙忙的走進來一個人,賈氏定睛一看,不是馮家管是誰?當即心頭升起不好的預感。
馮管家喘著氣,走上前一拜,“老爺,二小姐回來了!”
彷如晴天霹靂,賈氏大驚,嗖的一下站起來,卻分明有些站不穩,怎麽可能?
下意識的望向孔嬤嬤,孔嬤嬤也是一臉震驚,顯然不相信這個消息是真的。
這時一道銳利的目光打過來,賈氏心頭一凜,連忙收斂了神色,“榛兒回來了?”聲音顫抖著,聽起來仿佛是因為聽到喜訊太過於高興了,然而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實在無法相信這個消息。
賈氏很快就鎮定下來,心裏冷冷一笑,回來了又如何?要看她是如何回來的?指不定活著回來會讓她生不如死!
甄仲秋和甄容聞言,都不由站起來,甄容又重複賈氏的話,問馮管家:“榛兒真的回來了?”
馮管家果斷點頭道:“二小姐真的回來了。”他看著甄仲秋,神色沉凝,“跟二小姐一起回來的,還有韓少卿和懷王的人。”
韓少卿和懷王的人?
不止是賈氏,其他人的臉色也禁不住變了一變。
外麵呼啦一陣腳步聲,大廳大門一敞開,一群人帶著一陣冷風,齊刷刷走了進來,走在前麵的青衣女子,正是失蹤了大半天的二小姐甄榛。
甄榛和韓奕並列而走,在二人身後還跟著兩個人,一個是深藍短打男子,看模樣是韓奕的隨從,而一個是黑衣勁裝男子,身材魁梧有力,衣裳上帶著懷王府的標誌。在這兩人之後,還有一群人,抬著兩個擔架,中間還擁著一個人待走進了,便瞧見一個擔架上躺著一個少女,正是秀秀,另一個遮著白布,不知道是誰,而一旁讓人扶著的女子,便是春雲無疑。
甄榛一身碧青的裙衫,外麵罩著一件雪色大氅,雲鬢斜垂,秀麗的臉容上粉黛不施,卻是眉不掃而翠,唇不點而朱,端的是一派恬淡從容的氣度,似乎半日前的驚魂意外不曾給她造成半點影響。
看著越走越近的甄榛,賈氏臉上的血色迅速流失,隻覺得對麵而來的目光殺氣騰騰,仿佛要將她碎屍萬段。
怎麽會這樣?她怎麽看起來一點事都沒有?是了,是懷王保護了她?
賈氏身後的孔嬤嬤更是驚慌不已,甄容將二人的反應看在眼中,眉尖輕輕一蹙,轉而看向冷著一張臉從容歸來的甄榛,再看到她身後跟著的那個侍衛,美眸中飛快的閃過一絲複雜,卻終是不語,安靜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甄榛回頭輕輕揮了下手,後麵的人便停下腳步,她自己走上前,對著甄仲秋一禮,“父親,女兒回來了。”
平平淡淡的語氣,不曾有半點驚慌,半點波瀾,甚至連一絲情緒都沒有,不緊不慢,不輕不重的娓娓道出,讓人聽不出她此刻的心境,然而也越是這樣,越讓人覺得心中沒底。
甄仲秋已經平下心緒,對著甄榛從容不迫的見禮,神色有些複雜。
眸光一轉,便將大廳裏的人的反應都盡收眼底。
他看到了賈氏,也看到了甄容。
甄仲秋輕點了點頭,“回來就好。”目光便落向甄榛一旁的韓奕身上,韓奕上前一步,拱手見禮,“丞相大人。”語氣不鹹不淡,不親不疏,大廳裏所有的人都知道,倘若不是因為甄榛在此,這位華采翩翩的韓少卿,怕是不會登上甄府大門。
甄仲秋淡淡點頭,“韓少卿。”他的目光移向甄榛身後的侍衛,那侍衛自動上前,拱拱手,“卑職奉懷王之命,護送甄二小姐回府,既然甄二小姐已經安然抵達,卑職等便回去複命了。”
“有勞懷王,改日定然登門拜謝。”
“告辭!”那侍衛話畢又拱了拱手,帶著自己的人轉身離去。
甄榛偏頭看著韓奕,輕聲說道:“小舅舅,我已經回來,眼下時辰不早,你也早點回去吧,改日我再去找你。”說著給他使了個安心的眼神,示意他不要擔心她的安全。
韓奕看了一眼甄仲秋,又轉回來看著甄榛,猶豫了片刻,心知甄榛才回來,甄府定然還有一番忙碌,他再留下去隻會徒增麻煩,隻好道:“你自己多加小心,有什麽事便知會人去韓府,小舅舅定然會竭盡全力幫你。”
他這話說得不輕,廳裏的人都能聽得到,未免有些不給甄仲秋麵子:人家做父親的自是會護著自己的女兒,哪裏需要他一個做舅舅的來幫?
但也這委實怪不得韓奕不放心,且不去說以前甄仲秋是怎麽冷落甄榛母女的,就說甄榛回來後,三番兩次被府裏的人擠兌,加上這次意外讓她差點沒了命,甄仲秋這個做父親的實在不夠合格。
甄榛有些好笑,小舅舅真是越來越婆婆媽媽了。
但也知道這是小舅舅的一片好心,她乖乖點了頭,一口應下來。
甄仲秋隻淡淡看著,似是不曾放在心上,就在二人說話的空擋,他又派了一些人出去,知會那些去找甄榛的人,甄榛已經安然回府,不需要再找,消息傳出去一會兒,便有幾路人馬回來,見了甄榛,得了確切消息,這才紛紛回去。
“榛兒,你沒什麽事吧?”趁著眾人忙碌的時候,甄容走上前來,山眉水目間揉著一抹擔憂,左右瞧著甄榛衣裳完整,但看著樣子不似是府裏的樣式,便不由猜想她是不是受了別的傷害,待她瞧到衣角那宮錦繡樣,眼神不由僵了僵,似有什麽東西乍然破碎。
“我很好,隻是在逃命的時候不小心弄髒了衣裳,眼下不過是換了一身而已。”甄榛看在眼裏,心裏微微一哂,不動聲色的避開甄容。
“你跟我來。”甄仲秋淡淡道。
“父親,女兒得先安置一下自己的人。”甄榛環視了一下大廳裏的人,最後看著馮管家,“馮管家,我的婢女受了傷,勞煩你讓幾個可靠的人去照顧一下,別等我回去後又發生什麽意外。”
馮管家自是應下來,便點了幾個人,準備將春雲和躺在擔架上的秀秀帶走,可是在看到地上那個遮著白布的擔架時,馮管家臉色一變,一臉為難的回頭看著甄榛:“二小姐,這是……”
白布掀起來,卻是滿身是傷,已經死透的車夫的屍體。
大廳裏的婢女見了,嚇得驚叫起來。
賈氏的臉色更是煞白,但她知道自己此時不能表露太多,唯有緊緊拽著手帕,死死的盯著甄榛,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麽後招。
甄容輕呼了一聲,連連後退了兩步,不敢去看那車夫的屍體。
甄仲秋的臉色沉了下來。
她這樣將一個下人的屍體抬進大廳,實在太不像話了!
但是也因為如此,大廳裏的人看向甄榛的眼神全變了。若說在聽到甄榛回來時,眾人都想到二小姐失蹤了幾個時辰回來,也不知遭了侮辱沒有,但是在看到她衣衫整齊從容不迫的回來,身後還帶著懷王府的人,便都覺得她是分毫不損的回來的,若不是如此,她如何能這樣淡然,如何能完好的帶回自己的婢女,乃至一個車夫的屍首?
甄榛要的便是這個效果,也是幸虧燕懷沙讓人及時收了車夫的屍體,還派了人送她回來,雖然才惱了他,但是不得不感謝他,而她自然也樂得好好利用一下他給的恩惠,不妄自己欠他一個天大的人情。
甄榛嘴角一勾,目光卻煞是冰冷,“車夫為了抵擋刺客,死了,秀秀為了保護我,受了重傷,而春雲受了驚嚇,就是這樣。”
馮管家看了甄仲秋一眼,見他隻沉著臉色,並無其他異議,便道:“如此,這車夫也算是為了護主盡忠而死,那便將他送回家裏,給他家裏一筆厚實的補貼做賠償,至於秀秀……”
“秀秀隻是受了傷,傷口已經處理過,馮管家隻要讓人好生守著,別讓不軌之人趁機害了她就可以了,春雲也是,她受了點驚嚇,一時半會兒回不過神,讓兩個可靠的人候著她就行了。”
甄榛話裏有話,分明是在說當場的人裏麵,有人會害她和她的人。
這話一說出來,大廳裏的人都變了臉色,不由自主的,都看向了賈氏和甄容,因為甄榛出事,最有可能得到好處的人就是她們二人,也有人看著甄仲秋,看他會如何處理這件事。
當即甄容的臉色也變得不大好看,她有些受傷的看著甄榛,嘴巴張合了幾下,才問出口:“榛兒,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懷疑你身邊的人會害你不成?”
“我可沒說,隻不過今日的事情不能不讓我想歪了。”甄榛冷冷一笑,“我平素極少出門,但凡出門去也不過是那幾個地方,今日去韓府是我一時興起,知道我去向的人也不多。”她的目光移向賈氏身邊的孔嬤嬤,孔嬤嬤被她若有所指的看這一眼,心裏由不得抖了一下,麵上卻正氣凜然的回瞪著甄榛,“二小姐這樣看著老奴作甚?難道是懷疑老奴泄露了二小姐的行蹤不成?”
甄榛一聲冷笑,“我可沒有明說是你,莫不是你心虛了才有此一問?”
“二小姐說這話可得有證據!”孔嬤嬤怒色橫生,“就算這不是意外,是有預謀的,二小姐又怎知那刺客是針對二小姐來的?萬一那刺客就想綁票謀財,偏巧今日大小姐和三小姐都沒出去,就您出去撞上了,這也不能說是府裏的人害了您!”
“放肆!虧你是府裏的老人,有你這麽詛咒大小姐和三小姐的嗎?”賈氏突然出口訓斥道。
孔嬤嬤撲通一下跪下來,“夫人,老奴無心詛咒大小姐和三小姐,她們都是老奴看著長大的,老奴怎麽忍心詛咒她們?隻是二小姐說話含沙射影,老奴不想被人誤會才爭辯了兩句。”她這話說得極是委屈,一字一句都壓著甄榛話裏的短處,聽起來無一處不是道理。
“是啊,榛兒,有些話可不能亂說,孔嬤嬤說得也不無道理,也許今日我出去,出事的就是我也說不定。”甄容也附和著勸道。
看著她們一個附和一個,甄榛哼了一聲,“清者自清,你真是清白的,何需辯解?再者主子說著話,什麽時候府裏這麽沒規矩了,隨便哪個賤婢都可以插嘴了?”她們看到她這般完好的回來,定是心慌了,又不明白情況,於是才有孔嬤嬤撞槍口上的這一出,既然如此,那她也不需要留口德,連消帶打的堵了孔嬤嬤的嘴,還罵了賈氏持家不力,縱容下人亂了規矩,再將一頂懷疑的帽子戴在孔嬤嬤頭上,直管叫她回不了話,隻能在心裏暗恨。
孔嬤嬤果然臉色一變,卻礙於甄榛那句“清者自清”,再也喊不出話來,而賈氏臉色青白交替,卻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話來。
大廳裏的侍婢看向孔嬤嬤的眼神,果然多了幾分懷疑和畏懼,靠近她身邊的也都紛紛不動聲色的避到一邊去。
“榛兒!”甄仲秋有些不耐的發了話,臉色微沉,似是有些不滿她當著眾人如此打人臉麵。
甄榛吸了口氣,不吃這一套硬的,“父親,既然已經說起了這事,便容女兒一起說清楚了吧。”她一眼掃過大廳裏的人,“今晚說清楚了,免得以後想說清楚也說不清楚去。”
她的語調緩緩,卻底氣十足,隱約還有一絲凜凜寒意,更加讓人不敢多加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