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衝撞

池邊的垂柳已經泛黃,青石鋪就的地麵鋪滿一層落葉,踩上去軟軟的,陽光清淺,懶懶的,暖暖的,鋪落花木綠影間,碎碎點點,分外安逸。

這裏已經聽不到樂聲,與進府前的熙熙攘攘,直如兩個世界。

幾人的腳步也不由放得更輕。

月兒領著幾人進了主屋,道:“老夫人便在裏邊。”

甄榛點點頭,抿著唇,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帶來的二人,秀秀與春雲一眼了然,自發退到一旁。

小姐與老婦人見麵,定然有許多知心話說,自是輪不到她們去伺候。

甄榛隨著月兒進了一間寢房。

繞過那墨梅屏風,便見一張紅檀木床上,安靜的躺著一個老婦人,雙鬢染霜,臉容安詳平和,卻是緊閉著雙眸。

甄榛快步走過去,腳下卻不帶聲響,她在床前坐下,凝望著那老婦人許久,直到眼裏一陣酸澀。

耳邊響起月兒輕柔緩和的嗓音:“老夫人雖然一直不見好,卻也無甚痛苦,小小姐無須太過擔憂。”

“這個樣子已經多久了?大夫怎麽說?”歎了口氣,甄榛問道。

母親的逝去對外祖母打擊巨大,從此一病不起,直到她去了南方後,方知外祖母徹底病倒,倘若不是小舅舅尋得聖藥,以及宮裏的太醫竭力搶治,此刻她怕是已經見不到外祖母。

雖沒見過幾次,但記憶裏,外祖母總是極溫和的,小舅舅這般照顧她,也未嚐沒有外祖母的意思。

“已近三年,大夫也束手無策,便隻能這樣養著,不時會醒來半會兒。”

甄榛看著昏睡的韓老夫人,一時沒有說話。她伸手掀起被子一角,將韓老夫人的手拿出來,纖纖素手搭上其手腕。

又過了片刻,她將韓老夫人的手放回去,又掀起韓老夫人的眼皮看了看,有條不紊的做檢查。月兒在一旁看著她嫻熟的舉動,有些詫異,旋即麵露喜色,卻不敢打擾她,直待她收回手,忙按捺著驚喜問:“小小姐可是通岐黃之術?”

甄榛略一思忖,搖了搖頭,暗忖既然是小舅舅派來的人,想是可以相信的,但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會將自己的底細全交待,隻道:“我自己久病在身,是以略通一些皮毛,但也隻是能讓外祖母稍微舒服一些罷了。”她回頭對月兒吩咐道,“將藥箱拿過來,再去打一盆熱水來。”

“是!”月兒欣喜應下。

“對外隻說是我要略盡孝心,在為外祖母做清理,還有不要讓人進來。”

月兒一聽便明白,甄榛對某些人有忌諱,“是,小小姐放心既是。”

待打來熱水,月兒也自覺地退出去,隻留甄榛一人在房間裏。

過了片刻,屋外走進來一個翩翩白影,月兒一見,忙站起身來。“公子。”聽到這聲稱呼,秀秀與春雲二人也連忙起身施禮。

韓奕快步向三人走來,白玉般的臉容淺淺含笑,似有光華籠罩,清華若謫仙。他抬手輕輕一揮,免了禮數,便問道:“榛兒呢?”

月兒含笑答道:“公子可不能進去,小小姐正在裏麵給老夫人清理呢。”

韓奕嘴角一揚,笑容和煦如清風,點點頭,轉眼看見屋子裏另外兩個陌生少女,秀秀是見過了,另一個卻很是臉生。

想必,這個就是跟榛兒一同前去南方的春雲。

在韓奕那溫柔親切的目光下,春雲嗖的一下紅了臉,心如撞鹿,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她從未見過如此美好的男子,似乎不許說什麽,也不許做什麽,隻隨隨便便的往這裏一站,便叫琳琅珠玉也黯然失色。

秀秀鄙視的看了她一眼,卻沒想到這一眼,恰好落到了韓奕眼中。

他眼中含笑,卻不語。

順著目光瞥了過去,見韓奕微微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秀秀不由翻了翻白眼,狀似安分的垂下了頭,心中卻在暗暗咋舌:小姐的小舅舅,真是一個大美人兒。

到現在,心還在亂跳著呢。

過了許久,寢房裏傳來甄榛吩咐的聲音,月兒才帶了人進去,將裏麵的東西收拾幹淨,至此,韓奕才步入房間。

韓老夫人依舊安睡著,麵色卻比先前紅潤了些許,微蹙的眉頭也舒展開來,越發的慈眉善目。

甄榛舒了口氣,回頭看見韓奕,眉目間飛快的閃過一絲倦色,她微微一笑,喊道:“小舅舅。”

韓奕走近,望了望自己的母親,轉而看著甄榛,有些擔憂:“榛兒,你……”

甄榛明白他的擔憂,不問自招:“這些年我在外麵拜了個師父,師父教了我許多東西,可以讓我自保,也可以讓我救人。”也可以,要人命。

韓奕一聽就明白,但想想,他相信自己這個外甥女,不會肆意害人,他相信,甄榛性本善良,哪怕是心中含恨,也是個好女孩兒。

便沒有追問下去,暗暗歎了口氣,有些疼惜她:“榛兒,你身邊可缺人?不若我讓月兒跟著你,如何?”

一進屋,看見甄榛的兩個婢女,他就明白了。

甄榛身邊的人不可靠。

上次見麵,她身邊帶了個秀秀,那日她說了許多事,並沒有什麽忌諱,可今日她來了這裏,卻摒開所有人才施展能力,原因隻有一個,那便是她不相信自己所帶來的人。

這個人,便是春雲。

據他所知,這個春雲跟隨她在南方,足足六年有餘,倘若春雲不可信任,那這六年裏,甄榛定是做了無數的偽裝,花費了無盡的心思,才堪堪瞞過春雲。

直到此時,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甄榛究竟生活在一個什麽樣的環境裏。

步步為營,如履薄冰。

月兒行事沉穩幹練,有她跟在甄榛身邊,甄榛多少會輕鬆許多,他也會放心許多。

甄榛愣了一下,知道小舅舅已經洞察一切,笑道:“不必了,我身邊有秀秀已經足夠,小舅舅不用擔心。”她要對付的人不簡單,將一個秀秀拉進漩渦已經是不忍,又怎麽忍心讓另一個無辜之人卷進這是非中來?

但為了安韓奕的心,她很快又說道:“倘若有事,我自會來找小舅舅的,這樣行了吧?”

韓奕拿她沒辦法,無奈的揉了揉她的發髻,要她再三保證不可逞強,才算放下這件事。

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便又家丁來請韓奕去前廳招待客人,今日是韓太傅壽宴,韓奕作為嫡子,自是免不了一番應酬。

囑咐了幾句,韓奕便又匆匆離去。

這一留,便到了夜幕時分。

韓奕離去後便不曾回來,其間派人來知會了她,外祖父還是不想見她。

這是預料之中的,甄榛沒有強求,瞧著天色不晚,便讓人去跟韓奕說聲告別,便帶著秀秀與春雲準備打道回府。

出去時,依舊是月兒領路。

暮色濃重,府裏掛起了燈籠,稀稀疏疏的點綴在花木扶疏間,蕭瑟的秋風嗚咽而過,左右搖曳,似若寒星點點。

一轉角,突然來了一群人,差點撞在一起。

“大膽!是何人衝撞八殿下?!”

猛地一聲嗬斥,戾氣撲麵而來,又將幾人嚇了一跳。

八殿下?聽到呼喝,甄榛不由朝那走在最前方的人影望去,這是八皇子燕柏舟?

是了,外祖父也是諸位皇子的導師,生辰壽宴,尊師重道的皇子殿下們自是要來慶賀的。

走廊之下,光線有些暗淡,甄榛隻看到對方頎長的身形,著了一件深色錦裳,忽明忽暗的燈火下,一雙陰鬱的眸子,深深的向她望過來。

月兒連忙上前告罪:“奴婢該死,奴婢正在給甄二小姐帶路,沒想會衝撞了殿下,望殿下莫要怪罪。”

那訓斥之人似乎還想說什麽,卻被一隻手打斷。

“甄二小姐?”微微沙啞的男子聲音在狹隘的走廊裏響起,念著這四個字的時候,似是細細咀嚼,考量著其中的含義。

男子雙眸一眯,目光直直掃過來,落在甄榛身上,“原來是甄二小姐。”

聽到對方喊出自己的名頭,甄榛不得已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臣女甄榛,見過八殿下,適才是婢女無心,甄榛在這裏給八殿下陪不是了。”

燕柏舟快步上前,笑道:“小事而已,甄二小姐不必如此多禮。”

隨著他走近,一股淺淡的酒氣撲鼻而來,纏纏綿綿,卻不知為何聞著有些難受。

甄榛皺了皺眉,又聽燕柏舟那沙啞陰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自從中秋宴後,這還是第一次見到甄二小姐,那一日,我對甄二小姐可謂印象深刻。”走廊裏的逼仄,讓他的聲音仿佛帶著回音,顯得有些曖昧。

“承蒙殿下記著,甄榛受寵若驚。”甄榛不動聲色的與他保持了距離,總覺得,燕柏舟看自己的眼神,太過於尖銳,仿佛獵人看到了獵物。

燕柏舟盯著她,又上前一步,“卻不知,甄二小姐可記得我?”

“讓殿下笑話了,甄榛第一次麵聖,實是萬分緊張,除了皇上與皇後,卻是,卻是一個人也不記得。”她自是記得的,當日燕柏舟與燕嗣宗二人便坐在宣帝首座一旁,但她不會說真話,燕柏舟此番詢問,意思已經很明確——燕柏舟想接近她。

這個時候,倘若她回答還記得,燕柏舟怕是會得寸進尺。

而她,不想與燕柏舟有任何關係。

燕柏舟有些失望,卻也不甚在意,因為甄榛說得很在理,尋常人見到皇帝總免不了緊張,何況是那麽大的皇宴。

“甄二小姐可是準備回府?”

猶豫須臾,甄榛答道:“正是。”

燕柏舟掃了一眼甄榛身後的人,“那正好,我也準備回去……”

“原來八皇弟在這裏。”燕柏舟的話還沒有說完,遠處便傳來一個朗潤的聲音,生生打斷了他要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