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昔兮

陳舊的屋舍內,布滿了一層厚厚的塵土,可以看出已經廢棄多時了,可是屋內的陳設卻是十分整齊,彷如昭示著它原本的盛世華麗,這時,破舊的木門被人從外輕輕推開,一個身著錦衣華布的婦人走了進來,從手中的籃筐中拿出絹布,擦拭起歲月的塵埃。

整理到屋內一個角落的木櫃時,發現一卷已經泛黃的畫軸,上麵被包著一張錦布,看樣子裏麵的東西甚是貴重,輕輕將布打開,拿出畫軸,攤開來的那一霎那,婦人渾身一震,手中的畫紙掉落地麵,散在地上鋪張開來,婦人眼眶不禁濕潤,癱軟的坐到了地上,顫抖的手伸向畫軸,小心翼翼的抱在懷中,喃喃自語道,“死當長相思……”

——春天的氣息布滿整座花園,花香四溢,院中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在花間嬉戲著,跑著、跳著、叫著、累了,就在青翠的草坪上一躺,其中一個穿著較之華麗的少女喘著粗氣,雙手在頭下一搭,當成枕頭一般來用,看著蔚藍的天際。

一旁的少女,跪坐在她旁邊,帶有孩童般的笑容,稚嫩的聲音說道,“小姐,我老聽隔壁家的少爺念叨什麽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是什麽意思啊?而且……還天天來這裏,像是來看小姐的呢~”

“咳咳,浣兒……你在胡說什麽!”小小的摸樣藏不住一點心思,被說的少女一聽這言,兩頰立馬泛紅,慍怒的嬌嗔道,“那個臭小子懂什麽!天天拽文,這話的意思就是若生便回,若死便……”

“小姐?……”望向說道一半若有所思的看向遠處的少女,輕聲喚著……

“夫人?”一渾重的聲音驟然響起,打破了婦人的思緒,男人看著淚眼婆娑的婦人,蹲下身子,將她扶起摟在懷裏,柔聲的問道,“浣娘,怎麽了?”

被稱作“浣娘”的婦人,泣不成聲,隻得顫抖著雙手將手中的畫卷遞與男子想看,疑惑的結果畫卷,攤開在一旁的圓木桌上,畫中一男一女,男子右手執書,左手負背,滿麵笑容,女子坐於亭內,輕彈琴弦,低眉斂首,眼角含笑,花間蝶飛風舞,羨煞了世人,畫角還留有一行詩句,雖然紙張依然泛黃,但依稀還可看到斷斷續續的篆字,“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邊疆的風總是冷硬的,在關外的將士們對著獵獵寒風,思鄉之情總是格外的重,”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時罷了,”想來說這句話的人,也是到了傷心處罷,不然怎麽會說出這話?風中,一個滿身銀甲的男子對著荒野想著。

“將軍。”身後走來一將士,將手中的大氅遞與男子,輕聲說道,“將軍可是又想起了夫人?”

想起那個倔強的女子臨別時說的話,不禁嘴角泛起一絲笑意,“那個女人……你不說,說不定我還真的會忘記呢……”說完後,披上大氅又轉身望向了天際。

將士隻是默默的聽著,靜靜的看著,站在男子身後不發一言……

男子雙手“碰——”的一聲按於桌案,急促的呼吸著,身旁的浣娘忙扶住,抽泣著說道,“子良……”男子仿若沒有聽到婦人的呼喚,隻是低語重複著,“將軍……將軍……”

浣娘嗚咽的趴伏在男子的肩膀上,淚水浸濕了衣衫,男子也渾然不覺,隻是癡癡的看著畫卷,粗糙的大掌,拂過畫中滿臉笑靨的男女,苦澀一笑,“將軍總是說,生當複來歸,嗬嗬,複來歸又如何?”

“歸兮歸兮,兩相憶,憶兮憶兮,長相思……”哭咽著的浣娘含淚接了下去,兩人相視一眼,便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

——蘇州城向來都是文人墨客的聚集之處,城內所住的也大多是三世在朝為官的書香世家,而城內,最大的一家便是蘇家,蘇府家中五世在朝為官,皆是文官,可謂是經久不衰的一個大家族,而相對於這些,蘇州城還牽住來了一戶,聽說是現下朝中的柱梁紅人——白家。

蘇府內,蜿蜒縱橫著條條石子小路,路邊種滿了各種的花草,河池裏遊淌著各類的魚兒,下人們有序的打掃著石子路,見到一個身穿華服的女主人,沒有絲毫的畏懼,而是含笑的躬下腰身,恭敬的叫道,“夫人早。”

回以淡淡的一笑,點頭示意,“恩。”款款的轉身離去,高貴而清雅,沒有一絲傲氣,突然,迎麵跑來一少年,眼見就要撞到漫步的女子,急急地收住衝勁,可還是撲入了女子懷中,逼的女子後撤了一步,抱住了懷中胡亂衝撞的少年,一邊打掃的下人看到,放下手中的事宜,就要跑過來,女子轉頭笑了笑,擺擺手,下人們又躬身一彎回到了遠處。

玉手扶住了少年的雙肩,蹲下身子,看著跑的滿臉通紅,大汗淋漓的少年,慍怒道,“子卿,你這是要去哪裏?今天去書齋學習的可好?”

拂開抓在自己肩上的手,後撤一步,嘟著嘴憤然道,“去什麽書齋!真是氣煞人了,那個白家的死女人在書齋當著所有人,說我……說我……”聲音到了後麵就越來越小,稚嫩的小臉也越憋越紅。

忽然想起隔壁搬來的白家,不同於以往遷住來的的文人雅客,聽說這次來的白家乃是將門之後,來了許久卻也還沒有去登門拜訪過,不過現在看樣子……女子笑著看向少年,柔聲問道,“那個白家的小姐怎麽了?說你什麽了?”

偷偷看了眼女子,雙手握緊了拳頭,抿了抿嘴唇,彷如下了天大的決心,閉上眼睛,大聲喊道,“她說我以後定是個……定是個小白臉!書呆子!隻知道之乎者也……”當然,那個白家的小姐說的其他話,大約多多少少也都記不太清楚了,想來也不是什麽好話。

“嗬嗬,真是個有趣的小姑娘。”女子抬手捂住唇瓣,輕聲笑了出來。

被女子一笑,少年更是羞愧難當,“哼!我不是小白臉!我這就去找她理論!……”說罷就推開女子,向外跑去。

“哎——這麽晚了,你去哪兒啊!”被用力推到一邊的女子,連忙呼喚道,隻是少年已經跑了出去,隻能看到小小的背影漸漸遠去,笑歎了一聲,搖搖頭,站起了身子,向他處走去。

蘇子卿出了蘇府就一路小跑,心裏更是越想越氣,一想起今天在書齋上,那囂張的氣焰,那刺人的話語,直叫蘇子卿咬牙切齒,不看路的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知道撞到了人,摔倒在地,才停了下來。

“哎喲喂……這是哪個不長眼的,出門不知道看路嘛?!”倒在地上的蘇子卿氣憤的吼著,揉著發痛的屁股。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蘇小白臉啊,撞了人不知道道歉嘛?你學的那些之乎者也都學去哪兒了?嘖嘖嘖,摔一下就喊痛,真是嬌弱啊~~~”被撞倒摔在地上的另一個人,身上錦服華衫被弄得灰塵滿衣,在聽到對麵抱怨的聲音,嗤笑了一聲,坐起身子,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走到坐在地上叫痛的蘇子卿麵前,蹲下身子,瞪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伸出手說道,“蘇大少爺,要不要小的扶您起來啊?”

“啪——”的一下打開了擺在自己眼前的手,這可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想什麽見什麽,這個大冤家!“嘶——”強忍著屁股鑽心的痛,站了起來,看著蹲在自己麵前抬頭望著自己,隨即緩緩起身,眼含笑意注視著自己的少女,怒道,“有什麽好笑的!”

聳聳肩,兩手一擺,雙手一拍,拍掉了手上沾滿的灰塵,一挑眉,貼近蘇子卿,狀似夫子的摸樣,還做個摸了摸胡子的動作,老成的說道,“恩,子卿,老夫不得不承認,你這眉眼,恩~~當然,還有這氣質嘛~~當個小白臉是絕對有發展空間的嘛,少年好好努力,別辜負老朽的一番話噢~~”

說完,哈哈大笑著帶著一旁看戲的丫鬟,轉身離開。

本來第一次被女子近距離接觸就叫蘇子卿心跳加速,然而在聽到從那張利嘴裏說出來的話,卻是叫蘇子卿為之氣結,“你!——”看到漸行漸遠的背影,隻得氣的自己幹跺腳。

“白嫻姬!你給我等著!此仇不報,枉我生為男兒之身!”忿恨的看著遠去的背影。

穿梭在人潮中,歡快的踏著步子,白嫻姬和一旁的少女說道,“浣兒,你怎麽了?”被自己拉扯跑了一段路的少女低眉凝目的看著自己,“小姐,蘇家的小公子又沒有得罪小姐,這樣戲弄他會不會……”擔憂的說道。

輕刮浣兒小巧的鼻子,嗤笑道,“我也沒說他得罪了我,隻是他那張比女人還秀氣的臉,叫我不住就像調戲一番,不過話說回來,這麽為維護他,怎麽?難不成是看上他了?”

“小姐!你又胡說。”浣兒惱怒的跺著腳,漲紅著臉叫道。

“嗬嗬,好好好,我的好浣兒,我不逗你了,快些回去吧,省的又叫父親發現我們偷溜出來。”輕笑道。

說完,拉著浣兒快步朝著白府疾行,剛到大門附近,發現一路人騎著馬匹向自己的方向走來,連忙轉身朝一旁的巷口跑去,身後卻突然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嫻姬!”

怯怯的僵住身子,強堆砌起滿臉的笑意,說道,“嘿嘿……父親,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難不成你希望為父回來再晚點?好讓你東風具備?”男子驅馬向白嫻姬走來,看了眼白嫻姬身邊的浣兒,“浣兒,你說,你和小姐又去幹什麽事兒了!”

捅了捅身側的浣兒,可謂是使勁的擠眉弄眼,浣兒輕瞥了一眼白嫻姬,為難的點點頭……

“回老爺,奴婢……奴婢……奴婢陪小姐去取回今日在書齋學習時落下的東西,耽誤了些回來的時辰……”顫顫巍巍的回答著。

“嗯?!”濃重的鼻音給男子增添了不少威嚴,嚇得浣兒一下子跪倒在地,“老爺……”

“還不說實話!”語氣更加強烈,在浣兒心裏就像是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

“回老爺!……小姐是……”心驚膽戰著要不要說實話的時候,剛才集市遇見的蘇子卿卻突然出現在眾人的麵前。

說來也巧,蘇子卿在集市被羞辱之後,本來氣的想找個酒樓發泄一下,誰知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白府的門口,還碰巧遇上這一景象,瞬間計從心生。

抹了一把灰土在臉上,裝作氣喘籲籲地跑到眾人的麵前,大喊道,“白姑娘,對不起,我沒有找到你要找的東西,可是男兒膝下有黃金,雖然不能跪你,但是你可以繼續打我!”作勢就準備挨打。

這叫正不知如何和父親解釋的白嫻姬更是一個頭兩個大,這個小白臉!倒是會演戲啊!輕瞥馬背上的男子正用厲色看著自己,隻得硬著頭皮,“父親,你聽我說,事情不是……”

看到男子跨身下馬,跟隨的侍從一下子都跪倒在地,靜靜看著男子走到蘇子卿身邊,扶起渾身顫抖卻硬挺著的少年,“不是什麽?!不僅不好好去書齋學習,還欺負起同僚了起來,教你的一身武藝就是用來做這樣的事情的嗎?!”將蘇子卿扶起,拉到身邊,蹭了蹭少年臉上的灰塵,語氣溫柔了不少,卻仍然透著陣陣威嚴,“你叫什麽?是哪家的公子?”

退開一步,自幼的禮教叫他恭敬地施之一禮,剛才怯懦的表情完全不見,“晚輩蘇子卿。”

“哦?慕婧言是你什麽人?”

“正是家母,白將軍你認識家母?”蘇子卿歪著腦袋不解的問道。

“與你父親同朝為官,自是見過幾麵,你母親可好?”

“家母安好,多謝白將軍記掛。”

“我與你父親年齡相仿,你喚我叔叔即可。”

“嗯,白叔叔”

與蘇子卿寒暄了幾句,轉身看到一臉不服氣的白嫻姬,厲色又掛上了臉上,語氣卻變得不再那般,摻雜了些許無奈,“浣兒,帶小姐回去閉門思過!”

“是!”應過聲,拉了拉身旁的白嫻姬,卻不見絲毫動作,低聲勸道,“小姐,走吧……”

狠狠地瞪了眼不遠處滿臉得意之色的蘇子卿,暗自說道,蘇子卿,你給我等著!不報此仇我就不叫白嫻姬!“哼”了一聲,推開了眾人,跑回了府內。

“浣兒告退,哎——小姐你等等我啊。”浣兒隨後也跟著跑了回去。

看到這樣的結果可是叫蘇子卿心情大好,沒想到這麽快就能報了仇,真是風水輪流轉啊,剛想的美滋滋的,頭頂就響起了白玄渾重的聲音,“這樣的結果你可滿意?”

“……白叔叔……”蘇子卿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覺,使勁的想抽出被握住的手腕,然後迅速逃離,可是,奈何卻被死死地握住。

蹲下身子,平視著少年,麵色並沒有生氣,“你的氣息很平穩,你的心跳也不紊亂。”

“白叔叔……”低下頭,不敢直視這個威嚴的男子,不是恐懼,而是敬畏,一絲敬畏的感覺油然而生,握緊了拳頭,強提起勇氣,抬起頭,主動注視那雙漆黑的雙眸,“白叔叔,我說了謊,白姑娘並沒有要我去取什麽東西,隻是今天在書齋上,被她叫做小白臉,剛才在集市遇見,還被他調侃了一番,氣不過,正巧路過碰到……就……”一股腦的把心裏的所有話都說了出來,閉上眼睛等待著接下來的暴風雨。

隻感覺手腕上的粗糙大手,漸漸鬆開,轉而放在了自己的頭頂,“嗬嗬,好小子,男子漢敢作敢當,勇於認錯,很好!記住,身為男子漢就要靠自己的力量,而不是靠別人的力量,”抬頭,天色也已經暗了下來,“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你父母也該擔心了,來人啊,送蘇公子回去。”

“是!蘇公子,請!”侍從一擺手,做了個“請”的動作,準備護送蘇子卿回去。

看著寬厚的背影漸漸離去,走向那紅漆木門,“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大喊道,“白將軍,請收我為徒,我想和白將軍學武。”

白玄聽到此言,腳步微做滯,隨即抬步繼續向前,“回去吧。”

“白將軍!我是認真的!”雙膝跪地,向前挪移了幾步,旁人也不好阻攔“白將軍!——”

微微一歎,“明日辰時蘇州城北。”

心知如此便是妥協了,蘇子卿心下一喜,連忙磕了三個頭,紅漆的木門也在此時沉重的關了上。

“蘇公子,您起來吧,將軍已經走了。”侍從上前欲攙扶起這個嬌弱的公子,心下也隻把剛才當做這個公子哥的一時意氣用事,並沒有上心。

“不用,我自己可以!”推開伸向自己的手,撣了撣衣服上的泥土,歡快的朝著來時的路跑了回去。

剛剛關上的紅漆木門,就在此刻,緩緩的打了開來,白玄靜靜的站立門口,看著歡快少年的背影,嘴角慢慢勾笑起來。

“將軍……這樣好麽?……”一個老者的聲音在男子的身後響起。

嘴角的笑意慢慢沉了下去,不發一言,木門再次伴著“吱吱——”的聲響關了起來,如同從來沒有打開一樣塵封起了哪一段過往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