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布莊小繡娘(一)

城北一家略略有些偏僻的布莊名喚繡織紡,平日裏成匹的布料賣的少,但是這裏的繡品堪稱一絕。熟話說“酒香不怕巷子深”,即便這裏地處偏僻,可是依然有許多大戶人家來訂購繡品。

繡織紡隻有一個老板娘,是個三十有五的女人。繡工何其了得,也很會經商。她招攬女子為其訂貨的人家繡活兒,按工給錢。旗下的繡娘少說也有數十名,大家都叫她繡夫人。

一間寬敞的大房子裏,一條長長的通鋪上,齊齊地睡著十幾名小繡娘。清晨天剛亮,一聲雞鳴,繡娘們揉著迷迷糊糊的睡眼起身梳洗。

“疏香妹妹,聽說繡夫人把昨個新接的一單喜服的活兒,交給你來做了?這單活兒可是個肥差啊…疏香妹妹真是有福氣…”一個約摸十七八歲的女子,身著豔麗紅裝,但料子顯然隻是普通的棉布。一邊拿著手巾擦拭臉上的水珠,一邊悠悠地晃到鏡子麵前立著的女子身邊,眼神極為不懈。

在她看來,這個叫疏香的女人定是使了什麽詭計,讓繡夫人總是對她另眼相看。才來了半月有餘,繡夫人就把這麽大的一單喜服交給她來做。想她來這裏做繡娘,都已經一年多了,卻還隻是做些市集上販賣的絹帕、香囊類的小物件兒。

叫疏香的女子,聽著那女人不友善的話語,卻依然不為所動。握著梳子一下一下細細地打理著自己的頭發,而後在桌子上取來一塊半大的素布方巾,三盤兩卷,幾下便將長長的頭發收在方巾裏。輕輕係好,這滿頭的長發便服服帖帖收裹在方巾下麵。

女子轉身,眉清目秀、眼神灼灼、鼻梁高挺、瘦削卻不羸弱,這女子正是磬兒。

“清荷姐姐若是想做這單活兒,妹妹讓給您就是。妹妹初來乍到,隻想憑自己的一雙手,掙些錢過活就好,別無它求。”磬兒的淩厲氣勢,讓那女子有些怯怯的往後退。磬兒抬眼直視,不給那女子喘息的餘地,這半月來自己已經遷就她很多了,什麽叫“得寸進尺”,磬兒算是真真的領悟了。那女子有些被震住,許久沒在說什麽,磬兒轉身跨出門去。

還記得半月前離開慕容府,磬兒在城北的一間客棧住了兩宿。偶然的一次在街上,遇見一個下人拿著自己的畫像到處詢問。畫像上邊的自己是在慕容府裏的裝扮,雲發披肩、珠釵斜倚。從那天起,磬兒便將自己烏黑的長發用粗布方巾輕輕盤起,將珠釵收進包袱,轉頭換麵,也從此改了名字,叫疏香。

古語有雲,“冷豔疏香寂寞濱,欲持何物向時人。”梅,又稱疏香。

來到繡夫人的房前,磬兒猶豫了一下,還是敲了敲門。

“進來吧。”屋裏響起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

磬兒推門進去,繡夫人背對著磬兒正坐在梳妝台前,借著鏡麵,繡夫人看見來人,微笑著轉身,“是疏香啊…找我何事?”

磬兒微微欠身:“這半月來,承蒙繡夫人對疏香的照顧,在這裏不但有吃有住,還能夠依靠自己的雙手掙些錢養活自己,疏香感激涕零。隻是疏香還有一事相求,望繡夫人成全…”

繡夫人本就生的俊美,即便已經過了花信年華,依然風韻不減。靜靜的坐在那裏,很認真地問:“何事?”

“是這樣的,疏香有些不習慣與眾多姐妹睡通鋪,我想要搬出去住…疏香保證絕不會耽誤工作的,早上我會按時來做繡活兒,做不完的,晚上我還可以帶回住處去繡。如此一來,疏香不但能夠擁有自己的生活,還能不必打擾其他繡娘的休息時間…疏香覺得…”

“我同意了!”繡夫人打斷磬兒的話,微微一笑,起身走到磬兒的麵前,拉著磬兒的雙手走到廳前的椅子上坐下,緩緩道來:“那日在茶莊見到你獨自一人喝茶,我就在你的鄰桌觀察了許久…想我繡心一生閱人無數,看見你這般落寞,還提著包袱,想必是尋親不得或是離家出走的…”

磬兒低頭淺笑,心中已是思慮一番。繡夫人果真是個聰慧的女人,若不是這些日子她為人甚好,磬兒還真怕自己這是進了狼穴了。

繡夫人握著磬兒的柔蒂,細細撫摸:“這雙手細膩柔軟,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的閨女。你來的那天,短短的三炷香時間,便在絹帕上繡出那般冷豔靈秀的梅花傲霜圖,這足以讓我對你刮目相看。你住不慣人多的通鋪,我能理解,即使你不願透露自己的出身,就衝你這孩子連日來的表現,我也就不再多問。若不是咱這布莊簡陋,房間不多,就憑你出的那些繡活兒,我也會單獨給你置辦一間屋子的。”

磬兒起身,雙眼含笑著說:“疏香先謝過繡夫人的大恩大德,那疏香就先上工了。午間休息時,再去打聽哪裏有合適的住房。疏香先告退了…”

磬兒退出房間,徑直朝繡房走去。剛到門口,卻聽見屋裏幾個繡娘說著什麽。

“唉,你們倒是說說看啊,那個叫疏香的女人才來多久啊,論資格、論年齡也輪不到她來繡那件喜服啊…以前,每逢接到大單子,都是繡夫人自己親自做工,那是沒得說的。可是這丫頭才來幾天啊,就接了繡夫人的活兒…”是清荷的聲音。

“就是啊,這一套喜服做完也不過三五天,那工錢可比我們整整做一個月的絹帕、香囊掙得還多…真是讓人心煩…”

“你們還有完沒完了?疏香姐姐的繡工就是比我們好,你比得了麽?若是繡夫人真的把這單子給你,你敢做麽?”這聲音,磬兒聽得出來,正是平日裏對自己很照顧的女子,和自己一樣來的不久。她也叫小月,許是這名字的緣故,磬兒對她也甚是親切。

屋裏的女人們,那架勢已經到了開戰的前夕。磬兒呆不住了,長舒一口氣,大步一跨站在了門裏。眾繡娘紛紛閉嘴,低頭做著手中的活兒,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倒是小月紮著打架的氣勢,這樣看來,倒是顯得她盛氣淩人了。

磬兒緩緩走到自己的繡架前,將昨夜繡夫人拿來的上等紅布匹取出來展開,取了尺子和剪刀,準備開工。小月走過來,氣呼呼地大口喘息,委屈地對磬兒說:“疏香姐,方才你不在,她們…”

“小月,我忘了拿紅線過來,你幫我跑一趟前院鋪子,找林掌櫃拿幾團來吧。”磬兒打斷小月的述說。

“可是,她們…”

“等你回來再說,我急用,快去吧…”磬兒故意裝作很著急的樣子,催促著小月。小月本就濃濃的雙眉,緊緊擰在了一起,極不情願地轉身,狠狠瞪了那些女人一眼,出門去了。

繡房裏,一個女子細細尖尖的聲音響起:“咱這繡房裏,何時出了個大小姐啊…都會使喚人了…”

磬兒麵不改色,依然是清冷的眉眼,口吻卻是極為淩厲:“倘若有誰對我不滿,可以站出來當麵說!”

等了一會兒,那群女人都像蔫了一般默不作聲,更甚是有些異常的安靜。磬兒接著說:“我不過是靠自己的雙手吃飯,繡夫人給什麽活兒,我便做!倘若連這個也要爭一爭的話,我讓給你們便是!前些日子我忍耐下來,並不是為了讓你們這樣的變本加厲…如此欺軟怕硬,那麽我也不再做那軟腳蝦…”

看著屋裏甚是安靜,磬兒的話語也柔和了些:“同是女人,我們何苦為難彼此…小月年紀小,我不想讓她接觸這些無聊的爭鬥,她回來後,我不想再聽到這些事情…倘若你們還有什麽不滿,現在就說出來…如果你們說的有道理,我即便是離開這裏,也會讓你們如願。”

又是良久的沉默,鬧事的女人們皆畏畏縮縮地,兀自像個沒事人一般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許是都怕了吧…沒想到這個女人,平日裏那般溫溫順順、從不大聲說話的,今日生起氣來,竟像個母老虎般,讓人咋舌。領頭鬧事的清荷,也是震驚的不知如何是好,假裝口渴,拿著杯子出去打水了。

小月回來,卻早已不似先前離去時候那般委屈煩躁的樣子,將手中的三團紅線放在磬兒的繡架上。磬兒打量著紅布匹,在心中回想著各個尺寸,頭也不抬地說了聲“謝謝”。可是等了好久,也不見小月離開。

磬兒疑惑地抬頭,卻正對上小月直直盯著自己的雙眼。她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撐著下巴,好似在思索著什麽…這架勢讓磬兒嚇了一跳。

“小月,你這是看什麽呢?”磬兒推推小月,這樣的眼神盯著自己真是不舒服。

“疏香姐,方才我在前麵櫃台等林掌櫃取紅線給我,進來一個男子,我還以為是買布的客人,他拿了一張畫像給我看,問我認不認識畫中人。我這一看呐,嚇了一跳,真是特別像你…”

磬兒的心“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