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彼岸花顏空奈何（下）
三
十五。元宵節。
離殤牽著我的手，帶我看燈如晝的花市。熱鬧非凡的蘇州城，在今日，更顯繁花似錦的鼎盛。
“顏兒，喜不喜歡？”“喜歡”我看著他笑。
離殤緊緊的抱著我，“顏兒，再過一個月，等我完成最後一次任務。他們答應給我自由。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我帶你遊遍整個江南。我們一起，攜手紅塵，浪跡天涯，不問任何塵事，好不好？我們永遠在一起，我的顏兒，好不好？”
“好。”我的離殤。
離殤，我的離殤。再過一個月，他將不再是江南“煙雨樓”的第一殺手。他的身份將隻有一個。花顏的夫君。我的離殤。
這日，風輕雲淡。我抱著一大捧花站在竹屋前。想到我的離殤。明日，明日即可。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我的離殤。我們要一起看日出晚霞，撫琴吹簫，吟詩作畫。踏遍世間塵土，觀萬千良辰。永生永世。離殤。我的離殤。隻屬於我的離殤。
我的心裏突然有點懷念我的那顆珠子。婆婆說隻屬於花顏的珠子。但是，我拿它和冥影姐姐作了交易。
這樣思忖的時刻，婆婆出現在我麵前。
“花顏。”她輕聲喚我。和藹的麵容似乎比從前更加衰老。“婆婆。”我奔過去，靠在她的懷裏。手中落英，散了一地。
“花顏。”她伸手撫摸我的頭，“花顏，跟婆婆回去罷。”
“不。”我抬起頭，目光堅決的看著她。
“花顏，”她長歎一口氣，“你有一雙冥界最美的眼睛。”
離殤說，顏兒，明天我們就離開這裏。
——那，我們的家呢？
——我的顏兒真是傻丫頭。我們在一起就是家呀。
是呀，我們在一起就是家。永遠的家。
可是，我的離殤。為何晚霞滿天，你還沒有回家？離殤，我的離殤，你是在哪裏？
我站在竹屋前，向遠處眺望。晚風吹得我有一點冷。離殤，我多想你現在抱著我。
披星戴月。
我離開竹屋，尋找我的離殤。林中的樹枝劃傷了我的手，荊棘刺破了我的腳裸。我的發絲迎風飛舞。
離殤，看到我這個樣子，你一定會很心疼，是不是？
你告訴我。你自幼父母雙亡，六歲即入“煙雨樓”，是以冷酷絕情聞名江湖的江南第一殺手。你說你沒想過自己這輩子會愛上誰。
可是，你遇上了我。
那個站在大街上盯著糖葫蘆不眨眼的女孩，潔白得纖塵不染。你說那是怎樣一雙美麗的眼睛啊，令楚離殤願意傾盡永生。
離殤，我的離殤。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麽擔憂你。一瞬間，仿若灰飛煙滅的絕望，恐慌緊緊包圍我。離殤，我的離殤。我一定要找到你。無論上至碧落下黃泉。
皎潔的月光打下來，照見那個沉睡的男子。他努力向前伸著手，似若想要抓緊什麽。
刹那，我聽見來自心底的支離破碎。
他的手臂、臉頰、身體全是血。觸目驚心。我輕輕抱著他。非常非常的難過，卻沒有一顆淚珠。離殤，我的離殤。你是多麽潔淨清俊的男子。
我伸出右手從他身上緩緩拂過，吸附走他的血跡。一襲白衣映襯著離殤如此明澈的容顏。我緊緊抱著他。是她！一定是她！是她要我陪著她，所以傷害我的離殤！
離殤。離殤。我的離殤。
那個女子的聲音響徹在寂靜的月光裏，痛徹心扉。
四
我抱著離殤站在陰陽路路口。
他的衣擺飄到陰路，即刻化為灰燼。我明白我無法帶著他進入冥界。
是她。一定是她！
——花顏，花顏。
冥影站在我的麵前，“你跟我回去吧。”
我抱著離殤，坐在小竹屋裏的床榻上。
“花顏，花顏……”
我閉上眼睛，麵無表情。黑衣女子歎息離去。
“花顏。”那個蒼老的聲音驀地幽然響起。她伸出手，想要撫摸我的發絲。
我起身，打下她的手，用盡全力對她吼：“是你！對不對？是你不讓我們永遠在一起！你想要我陪著你，永遠呆在那個死氣沉沉的地方，是不是？我的離殤怎麽會失手！他從來都沒有。你強迫人類喝下你的迷魂湯。你要他們忘記情愛。因為你沒有！你從來沒有資格體會情愛，所以你如此惡毒！我絕對不會再陪著你！”
字字利劍。我看見她驚愕的眼神，蒼老的臉仿佛接近虛無。
我每日抱著離殤，飛往蓬萊，采集靈露以保存他的身體。
那一日回到竹屋，看見冥影立在屋內等我。
“花顏。”她輕聲喚我，“我去查了。是楚離殤的命。他隻有二十四載春秋。花顏，你可明白？這是宿命。花顏，你尚不懂得三界。”
我把靈露灑在離殤的身上。
冥影輕輕抱緊我，“花顏，你怎可怨恨婆婆，三界之內，唯有她，是最疼惜於你……”
其實，我都明了。
花顏，塵歸塵，土歸土，你要懂得。花顏，你不想再看看楚離殤麽？
我站在奈何橋頭，婆婆遞過一碗孟婆湯。
“不。”我輕輕推開。婆婆歎氣。我閉上眼睛，沉入忘川河。不飲孟婆湯，便不忘今生，亦無轉世。
我成了一株水草，長在奈何橋頭。
一襲青煙，淺淺淡淡籠罩著來人。由遠至近。
婆婆坐在石凳上，手托一隻碗，碗內鮮豔欲滴，紅得透亮。
“我不喝。”他拒絕，“我要等到我的顏兒，一直等著她。”
橋頭一株水草，無風自輕搖曳。
“倘若，她在這裏。你可找到她？”婆婆和藹的微笑，“倘若，她已不是原來的她。”“無論她變成什麽形式，我都會認出她。哪怕，一花一草。”他的聲音沉穩內斂，語意堅定。“那麽，你請便。”婆婆回身，不再言語。
他的目光拂過彼岸花，忘川水，奈何橋，孟婆湯以及水草……
一無所獲。
隻是他仍執意不飲孟婆湯，身影飄蕩在霧靄沉沉中。
五
離殤的視線輾轉過我的身上，似若遲疑，又迅速離開。
我想起婆婆的話。
——有一天，你會懂得的。
我想我終於懂得。
冥影將一顆透亮的珠子遞給婆婆，“婆婆，請還給花顏吧。”婆婆微笑，“你也不肯飲我的孟婆湯。”“我沒有用它。”黑衣女子麵紗下的臉頰，擠出一絲苦笑，“怕宿命早已定局，而變了經過。思來，許是徒勞。”
那是輪回珠。可以倒轉時間，改變記憶。
那個黑衣女子，痛了百年的生命，卻仍害怕遺失亦不敢賭上回憶更改結局。而那個男子，想是早已飲孟婆湯，輪回了幾生幾世。
離殤的魂靈在忘川河上飄蕩，無數次經過我的身旁。我聽見他在呢喃，顏兒，我的顏兒。
我是如此憂傷，卻沒有一滴眼淚。奈何橋的另一頭，三生石石上，花顏的名字下麵，刻著楚離殤。
我對著婆婆輕輕點頭。婆婆，對不起。
婆婆伸出一隻手，顫顫巍巍在奈何橋頭拿起一根水草，再慢慢投入一碗孟婆湯裏。
她伸出一隻手，食指點在男子的眉心。手中一碗孟婆湯，鮮豔欲滴，紅得透亮。
我的離殤，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擺渡人笑著問孟婆：“老婆子，你的小花顏走了？”“走了。”孟婆和藹的微笑。擺渡人撐起竹篙，渡船後退。擺渡人笑歎一聲，“忘川河上渡忘川，奈何橋心負奈何……”
孟婆坐在奈何橋頭的石凳上，手中一碗孟婆湯。她望著黃泉路上那一片彼岸花出神。
也是一日，她給那個青衣男子灌下孟婆湯。她看到黃泉路上，一株靠近忘川河畔的彼岸花，美麗得驚人。她起身到花前，花瓣上是一顆透亮的珠子。
孟婆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眉心。那顆透亮的珠子，溫婉如玉。
一個小女孩曾天真的問她，婆婆，你喝過你的湯嗎？她有一雙冥界最美麗的眼睛。
孟婆慈愛的微笑。喝與不喝又何妨，宿命已成傷。
花顏，你可知，你早已將淚水給了楚離殤。
彼岸花動情落淚，幻化為人形。終生隻有一顆淚珠，名喚：輪回珠。情不問因果，緣注定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