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夢之殤

天邊夕陽西下,灑落一片璀璨光影。而蘭心居的上空,則是一片明亮的淡青色,上麵還塗抹了幾處紅霞,這光和影,映在破舊的蘭心居裏,給那些斷垣殘壁,增添了些憂鬱淡淡的光輝。那光彩,雖然燦爛,落在人的眼裏,卻總有一種想要哭泣的衝動。

天空的雲,來了又去,夕陽的光和影,淡了又濃,而淨水湛一身湛藍色的人影,始終站在破舊的蘭心居之前,宛若磬石。

他的眸子,還是海水一般的湛藍,他的眉毛,因為了光線的影射,變成淡的,濃的金黃,他的令人一望之下,就想吻上去的薄唇,緊緊地、緊緊地抿著,浸染在靛青和金黃的交界裏,鮮豔欲滴。

然後,他彎起身子,將上一次打鬥中不知被誰打翻的凳子揀了起來,然後,靜靜地坐在上麵,忽然間就想起了那女子可惡的語氣:“青兒,將那個瘟神坐過的凳子,給我洗衣幹淨,以後,他來一次,我們就徹底衝洗一次……”

女人,他又來了,偏偏坐了你的凳子,偏偏就讓你著急,卻無計可施……

女人,若你再回來,他一定送你一百張,一千張比這張還要舒服的凳子,而且,還要找專人幫你清洗……

可是,天上的雲,來了又去,耳邊的風,不停地響,可那個曾經令他厭惡至極的女子,卻再也不會出現……

女人,你不會死的,因為,你曾經也是那麽的恨我,曾經,那麽的想要報仇,本王答應你,若你今次不死,他日,本王定還你一個公道……

天地間,一片昏黃,淨水湛慢慢地站起身來,慢慢地向外走去。

天地寂靜,萬物漠視,這個地方,也隻有那女子才住得下啊……

遠處的遠處,是王府的花園,想來,勤快的心兒,早就令人擺好了宴席,隻等他去享用。可是,卻為什麽,他愈是離開一步,便覺得心,更加的想要留在這裏了呢?

他按捺住心裏的念頭,在離開門口的時候,忽然冷冷地吩咐了一聲:“傳令下去,蘭心居今日起,為王府禁地,擅入者,殺無赦……”

晚來的風,輕輕地拂動淨水湛的衣袂,而他,就在這一句話裏,變得冷漠凜然如神祗……

耳邊,有人低低地應了一聲:“是!”

然後,一切歸於寂靜。

但是,還是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比如說這蘭心居曾經的主人,比如說,淨水湛自己。

她說,青兒,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再也回不去的,又豈止她和青兒……

時空翻轉,千雲變幻,那舊時的時光,和舊時的風,都已變成另類的存在,唯有記憶裏才可以獲得。

所以,我們真的是,再也回不去了……

萬丈懸崖,岩壁千尺,雖然兩人同在同一時空,可是,誰又能看得透誰的宿命……

當淨水湛站在蘭心居裏,為自己的行為感覺懊悔莫名時,那個被他認為已經九死一生的人,其實正在一個漆黑的山洞裏,深深的陷入昏迷……

洛雪隱躺在這個伸手不見王指的山洞裏,白天睡到晚上,晚上,再睡過白天。那樣的日月交替,在這個山洞裏,仿佛隻是一個無己無憂的標記,每一分時光的消逝,都是落地無聲。

這裏,是一個靜止的世界,靜得呼吸成了唯一的動。

而且,在這裏,看不到日的東升西落,也感覺不到風流過的痕跡。

白天,這裏沒有一絲光,晚上,這裏還是和白天一樣的樣子。

洛雪隱感覺到自己正在沉睡,她的腦子裏,不知道有什麽東西在鬧騰著,翻滾著,無數的記憶,被分裂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碎片,在她的腦海裏,來來回回地撞擊,前前後後地閃爍。卻始終都不能湊成哪怕一個完整的畫麵。

她的頭有些疼,然後又有些脹。然後,仿佛放電影一般,整幅的畫麵輪番閃過,漸漸地凝成一個空間。

她看到,自己身著盔甲,英武俊朗,她的**,是難得一見的寶馬,手中,是寒光閃閃的寶劍,遠方的風,吹得天上的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而她,就在這春日晴空之下,揮斥方遒。

她看到,敵軍壓境,無數的人高聲呐喊,正呐喊著向她的陣地衝來,她看到,對麵的箭矢,如雨般而落,而她,正和她身後的士兵,一起拚死戰鬥。

無數的人,在陣前倒下,又有無數的人衝了上去,無數的血,染紅了她的眸子,染紅了晚霞籠罩的天邊。而她,手中的劍不停地揮下,不停地劈開一條血路。

她的身邊,一直有一個同樣身著盔甲的年青男子,仿佛天神般地存在著,護著她左衝右殺,想要向後撤去。

然而,她回頭拍馬,卻重又向著敵陣衝去,心裏,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叫哭囂:絕對不能讓那個人,就此死去,絕對不能……

夢到這時,洛雪隱忽然醒了過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清晰地問自己:“誰……絕對不能讓誰就此死去……”

“人間之主啊,你的使命,就是將這個天下統一,然後助他登上大寶……”一個聲音遠在天邊,帶著說不出的熟悉,然而,聽在她的耳裏,卻隻有失望。

她撅起嘴,嗔道:“為什麽要助他?為什麽,登上大寶的,就不能是我……”

是啊,人世間,男女平等,所謂男也稱王,女子當稱雄,卻為什麽,她的使命,隻是輔佐,而非主導……

“嗬嗬……”幽遠的笑聲,從天邊傳來,仿佛春風裏的鈴兒,在她的耳邊,久久的回響。而她,隻是蹙眉,隻是撅起小嘴,隻是滿心不悅……

“也是可以的啊……隻是,你要麽輔佐於他,要麽殺掉他……那麽,三百年的輪回,就白白浪費了,你們依舊,要回到鴻蒙初始,然後,等待輪回的再一次開始……”

從頭來過?再一次開始……

……

不甘心,卻不能不甘心。

雖然不知道,那說話的時誰,更不知道,這聲音來自何方,可是,莫名其妙地,她卻心知那個聲音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都是實話,都在提醒著她,不要再好象上一世一樣,走回到那個歧路上去……

上一世?

她的上一世,又怎麽了……

女子悚然一驚,卻又茫然不知所措。因為,上一世的記憶,仿佛被封印了,任她怎麽追溯,都隻看到一團模糊的虛空,更何況,這上一世的記憶,她並不想重溫呢……

那個猶在夢裏的女子,心思百轉,任回憶來來去去一輪回。終於,她都清晰地問出聲來:“那麽,請你告訴我,他是誰吧,然後,我要看看,他是否值得我輔佐……”

“你知道的……你最知道我,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輔佐,就是那些能力遠不如我的人,還穩穩地坐在我的上方……”

“若真是這樣,我寧願取而代之……”

那樣的斬釘截鐵的話,從自己的口中說出,最最詫異的,卻是洛雪隱自己……

這可是她的野心麽?這可是她深藏在內心的雄心壯誌麽?

可是,這一世的她,隻是耽於平凡,喜歡享樂的米蟲生活啊……

笑聲,從虛空處傳來,彌漫晴朗天空。那個聲音“嗬嗬”地笑著,安撫著:“隱,別急,你們會遇到的……到時,你不就知道,他是否值得你輔佐了麽……隱,緣分之神奇,非你我能了解……或許,你們已經遇到了……”

碧空無聲,天際無聲,那個聲音,早已去得遠了。

“你總得告訴我,那個人是誰啊……”女子的眉蹙得更緊,心也揪了起來。要麽,就告訴她全部,要麽,就守口如瓶,這個樣子,就好象是潘多拉的魔盒,隻看到了那個傳說中有著神奇力量的盒子,可是,卻怎麽找,也找不到那把開啟盒子的鑰匙……

於是,昏迷中的人,由焦急變得煩燥,她不由地喃喃:“告訴我,是誰,是誰……”

正在這時,她的臉上,忽然被一個重物毫不客氣地掃過,臉,生疼生疼。她吡著牙,還沒有睜開眼睛,怒氣已經發泄出來:“誰,誰他娘的敢掃老娘,小紅,上……”

然而,他的身子又被拋下,磕在冰涼的地下,於是,她再一次怒吼起來:“TNND,小紅,大紅,你們還反了不成……”

反了,真是反了,看到主人在睡覺,竟然敢來打擾,她發誓,如果自己醒來,第一時間,就是要將他們的牙全部拔掉……

然而,怎麽能醒得來呢?

她的身體,仿佛被冰塊緊緊包圍著,不能動,也幾乎不能呼吸,而頭,是重重的,眼皮是沉沉的,那樣的明明心裏清醒十分,其實卻永遠都醒不來的感覺,真TNND難受……

於是,她在如此清晰的夢境裏問自己,要怎樣才能醒來呢?

要怎樣,才能看清眼前的一切呢……

下一刻,身子仿佛在寒潭,冰凍、冰涼。而那樣的冰涼感覺,漫過鼻端,仿佛整個人,都要停止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當這種感覺逐漸被另外一種感覺代替的時候,她重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終究會醒來的……

在臨睡去的那一刻,她聽到自己如此說……

千裏崖底,是一片千年來,凡塵俗世的人,從來沒能到達過的淨土。

那裏,是天地之最的暖陽,永遠也無法企極的極點。

那裏,四周山峰突兀,崖壁筆直林立。

崖壁底下,是寸草不生的光禿壁沿,如鏡的壁麵一望無垠,絲毫沒有可以攀登就足的地方。

所有的山峰,以極其緩慢的坡度,向下垂直延伸,然後無限量地放寬、放大,而這坡度的最底層,則是一個大約方圓半公頃的凹地,那裏,一路平整,仿佛一方小小的世外桃源。

一方沒有一棵桃樹的世外桃源。

那方世外桃源的正中間,則是一方小小的潭水。

那裏,長看霧彰彌漫,整個山穀丈內不可視物。透過浮滿山穀的霧幢一般的氤氳氣息,可以隱約地看出,那潭水是極度的寒涼,千百年來的靜止,是沒有魚,也沒有浮生的植物,隻看到碧綠色的水麵上,飄浮著一些枝的幹葉,一些靜止的綻放。

無數的呈紫色的顏色神奇的靈芝,就長在寒潭的四周,密密麻麻,葉大如蓋。從潭邊,到山崖,到任何一個水的氤氳氣息可以到達的地方,在這一方水土的每個角落,層層疊疊地覆蓋,密密麻麻的生長。原來,這一方神奇的天,也孕育著天地之間極其罕見的靈物——可以生白骨,起生死的天下至寶,紫葉靈芝……

忽然,靜止的潭水起了絲絲漣漪,再細看,有一抹豔紅和粉紅交織攀爬,正沉在靜靜的潭底……

那一抹紅,極其緩慢地在迷漫著氤氳氣息的寒潭裏,沉浮不定,原來,是一條數丈長的血紅的大蟒,正慢慢地圍繞著一個身著粉紅衣衫的女子,不時地上下浮動,以期讓緊閉著眼睛的她,不至於沉溺於冰寒至極的水中,一直到窒息。

不知過了多少,女子因為寒涼的神色慢慢地紅潤起來,蟒蛇知道,那是因為體內的紫葉靈芝已經起到了作用,正在緩慢地幫這具已經昏迷過去的身體,慢慢地治療她的內傷,還有愈合因為震蕩而對她的頭腦缺氧而帶來的傷害。

然而,寒潭的水,實在太凍了,所以,雖說服食了七葉靈芝,可大蟒蛇的身體卻漸漸地抵受不住。

於是。它身子又轉動一下,然後慢慢收攏身體,變成紅衣男子的模樣,手中,慢慢地拖著一個沉睡著的人兒,一點一點地向潭邊遊去……

今日的治療,就到這裏了,若不出意外,今晚天黑之前,那個可惡的女人就會醒轉,可他真正頭痛的,卻是這女子醒來後的難題……

這個死女人,可傷得不輕,耗費了他大量的靈力不說,至今,還賴著不肯醒來。

紅衣的男子,一邊詛咒著某個“死沉、死沉”的女人,一邊認命地將她往岸上一甩,然後自己走到一邊,卻調息去了。

要知道,因為被封印的緣故,他的大部分靈力都已失去,僅僅而今十之餘一、二。所以,這天下間至陰至寒的潭水,就連他,也不能呆上半個時辰以上有時間。而那個女子,若不是服食了紫葉靈芝的緣故,怕一落到潭底,就變成了冰佗一塊……

可是,就在昨天,他卻用這僅有的靈力,救下了暗算他數次,而且次次都能得逞的可惡女人……

他發誓,他並不是憐憫之心在作崇,這樣做,更不是因為他喜歡那個女人。這一切的原因,恰恰相反。

因為他恨她,因為他討厭她,所以,才要救她,救她,卻是為了讓她幫他做一件他做不到,這世間的人,大部分有都無法做到的事。

那就是去到雪山之巔,找到封印他的那個人的屍骸,然後才能找封印他的法門,替他解除封印……

因為,隻有那樣,他才能重獲自由,才能從那樣長久的痛苦中解脫。

可前提是,那樣的一個女子,霸道如惡棍,囂張如惡魔,聰明狡黠如老妖……

若被她知道,他的目標,原來是在那樣的險之又險的地方,需要那樣的長途的、辛苦的跋涉,那個女人,真的肯幫他嗎?

可是,凡事總要試一下的不是?試了,或許還有機會,若不試,那麽就連最後的機會,都已失去……

也因了那個古怪的封印,所以,茫茫千裏雪山,成了他幾百年來的心病。也不是沒有嚐試過以一己之力攀上山頂,可是,就因為,整個雪山之巔,都是由千看玄冰封鎖,蟒蛇的血,又是極陰極寒之物,又因為他靈力大不如以前,相信今日的它還沒有到達雪山之巔,就凍成了一條蛇棍……

幻化成大蟒蛇的俊美男子,一邊伏在地上,重重地喘著粗氣,一邊咬牙切齒地望著那個傷重的女人,隻覺得氣極,累極。

這女人,簡單就是他的劫難,自從遇見她之後,他一向平靜而且單調的日子,變得熱熱鬧鬧啼笑皆非。

可是,也正是這個女子,被大蟒蛇發現了潛藏在她體內的超能力,所以,他才決定,救她一命,希望她能感恩圖報……

山穀裏,那個白色的氣體,仿佛是這裏唯一的流動,沒有一絲風的空間,也聽不到關於世俗的半點聲音。

這裏,隻有霧氣蕩漾,隻有永不停息的時間,分分秒秒地跳過……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攤在地上的女子忽然動了一下,想是身下並不平坦的硬地硌痛了她。下一秒種,那個女子就連續動了兩下,再跟著,她緊閉著的眼睛,也慢慢地睜開了。

隻看了一眼,女子就驀地坐起,眼珠子也瞪得老大,似是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出現在這個隻看到迷霧,隻看到四周都是氤氳的白色氣息的空間。

那樣滿目的朦朧,更象是在山間遊弋的幽靈,在你的身側,仿佛在細細地觀察著什麽,一旦有了機會,就會將你整個兒的吞噬……

女子轉了軒眼珠,又拍了拍生疼的腦袋瓜子,隻覺得整個腦海,都是空蕩蕩的,沒有一絲東西。有那麽一刻,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身在天堂,還是人在十八層的阿鼻地獄……

她抱住了頭,然後任所有的記憶,慢慢地從還在疼痛著的腦海滲出,任他填充整個腦海。等到疼痛慢慢散去,她才慢慢地回憶前片刻前發生的一切。

她忽然記起了,淨水湛帶著那個小小的人兒,來到自己暫時棲居的蘭心居。不想惹是生非的她,先是用了對付洛水心的伎倆,騙過了他,可是,想不到剛剛被自己嚇跑的他,卻又半路折回身子,所以,自己在大發牢騷時,被他逮了個正著。

於是,雙方一言不全,就打了起來。

而且,本來以為已經達到飛渡的自己,不會鬥不過一個過氣的王爺……

可事實上,她又輸了,甚至輸得比第一次初見時,更無懸念……

關鍵時刻,青兒替她接下了一掌,整個人被打下山崖。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青兒葬身崖底,於是,她不顧一切地追了下去,因為有著飛渡的三成以上功力,她隻來得及將青兒的身體扔了上來,自己卻象折羽蝶兒一般地,直跌崖底……

崖底?

這裏可是崖底嗎?

洛雪隱抬頭望天,卻什麽都看不到。

她看到,這方天地的中間,隻的水霧的氣息,才是唯一的動。而這裏唯一的光源,則是鑲嵌在崖壁之側的數十顆明珠。

頭頂煙霧彌漫,看不到盡頭,而這崖底,也沒有一絲光和風的痕跡。根據她的判斷,她應該落下了很深。而她的頭頂,則起碼有百丈以上的距離。

可是,這麽高的距離,為什麽她卻毫發無損呢……而這地下,明明隻是硬土啊,她相信,即便人在昏迷之中,若直跌下來,那麽,下場就隻有一個,那就是粉身碎骨。

可是,奇怪的是,自己不但沒有粉身碎骨,更覺得內息充沛,就算是先前被淨水湛打成的內傷,也早已奇跡般地痊愈了……

這下,向來腦子轉得快過車輪的洛雪隱有些瞠目結舌了。

這,又是什麽狀況……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傳來一聲輕輕地歎息:“唉,你就會左想右想的,難道就不會想起,在蘭心居這個人煙稀少的地方,能恰巧救起你的,又願意救你的,就隻有我一個人嗎?”

看到女子心思百轉,卻是胡思亂想。某個費心又竭力的大蟒蛇覺得有點不公平了……

她因為技不如人,轉而被淨水湛以真氣之力傷及肺腑,然後,又因為救人心切,為顧一切地跳落萬丈懸崖,本來,以她的傷勢和修為來說,已斷無生還之理。可是,因為他一時不忍,再加上另有所圖,所以,就耗心竭力地將她坐半空中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