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實謠言

桃兒又收拾了一會兒,這才有點不舍得地把舊的被褥抱起,眼瞅瞅著呂曼兒,慢慢地退出房門,由士兵重新把房門鎖好。

呂曼兒又倒了一杯茶給自己,邊喝邊自言自語起來,“這茶還不錯,果然比家裏的粗茶香濃多了。”

喝完了杯茶,眼角餘光不經意地瞥見了床上的新被褥,想起了那句“送到廂房”。這句話隱含的狗官含義,她也略有所聞,是一種狗官專門對付良家婦女的一種霸道刑罰。

這也難怪剛才桃子會有這樣的擔憂,但是……

她一捋起自己的衣袖,盯著自己結實的手腕,微微地苦笑一下。這是多年來喂刷馬,倒馬糞無意中練來的成果,在為了勝任驛站養馬馴馬的工作,她沒有想過用它來對付任何一個人。但是,如果今晚,那個人采用那麽貼身的態度對她的話,她就一定會用同樣貼臉貼鼻梁的強度對付他。

過了半晌,那將軍還是沒有進來,她又不緊不慢地給自己斟上了一杯茶。她想,他可以遲來,但她一定要等,如果這件事最終一定要有個結果,那麽,為了證明自己沒有錯,她就要等到他來,並且為自己爭取一個清白,為鎮民討回一個公道。

窗外,天色漸暗,微風入舍。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將軍還是沒有出現。她忍不住打了個嗬欠,趴在桌上假寐了起來。白天她在驛站那裏忙了一整天的活,傍晚還要回家做好了晚膳,又遇到快馬撞人的事,又被人押進了鎮衙,這一番的折騰,把她也快要累垮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呂曼兒聽到房門“吱呀”的一聲響,那唐將軍才腳步浮浮地走了進來,盯著微微一驚的呂曼兒邪笑不已。

“你,想要幹什麽?”呂曼兒被他的踢門聲嚇了一跳,少女的矜持讓她下意識地以小手護著胸前,怔看著他;慢慢地暗摞起拳頭,提防著那將軍不知何時,突如其來的襲擊。

然而,那唐將軍則走到床沿,重重地跌坐了下來,兩手在後麵撐著床,回身噙著一臉的邪笑在看著她。

好一會兒,兩人就這樣僵持在房裏,彼此都不動。呂曼兒見他再也沒有其他的動作,也默不說話,心裏一時也猜不透他到底想要幹什麽,納悶了一會兒後問:“你,你不是要審問我的嗎?幹嘛不說話?”

那將軍聽了忽而仰天哈哈狂笑了數聲,轉而又把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臉上,讓她的臉一點一點地,不自覺地發燒起來。

“你不問,那我走了。”她很是討厭男子這種曖昧的盯視,卻又奈他不何,便霍地站了起來,裝作要去開門的樣子,以避開他那不懷好意的目光。

但房門已經被外麵把守的士兵鎖好了,她一時半刻也掰不開來。又隻好轉過身,氣惱地衝那唐將軍嚷道,“你把我困在這裏,到底想要幹什麽?”

那青年將軍仍然保持著臉上的邪笑,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的臉,好像在欣賞著某些古玩字畫一般專注。

呂曼兒隻好臉有慍色地重新坐了下來,不時冷眼地瞟向他。卻發現他已經摘去了戰盔,露出了那高挺的鼻梁及光光的額頭,除了嘴角那一抹壞笑讓她有些不自在外,倒也有幾份男兒的英氣;細看之下,那深邃的眸子,就像一個幽深的黑洞,有著一種神秘的吸力要把她整個人也吸了進去。

“沒錯,這馬兒是我嚇停的,咋了?他差一點兒就撞倒我的奶奶了,你不知道,奶奶從小就把我拉扯長大,要是她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我一定不放過你們。”呂曼兒連忙避開他那詭奇的目光,自己率先交代了。

“我不覺得我自己有錯,你把我抓進來,是不對的。”她又說。

“如今大軍壓境,兵荒馬亂,這些當官吃朝廷俸祿的人不知道國之將亡,還四處去橫行霸道,策馬撒野,真是一群酒囊飯袋。”說到這裏,她頓覺自己有些失語,不由得驚瞥了那唐將軍一眼。

那唐將軍的笑容果然頓時斂住了,刹那間,房裏的空氣也為之一凝。

呂曼兒又不得不摞起了拳頭,在警戒地怔看著那小將軍。

不料,那青年將軍卻在這時候,輕輕地脫去戰袍,露出渾身雪白的內衣,羞得她別過臉去。

半晌,又沒有了動靜。她再偷偷地回望過去。那唐將軍卻在這時,站了起來,向著她笑著走了過來,她也不由地站了起來,暗握著拳頭,以防他要是想對她不軌,就給他的鼻子狠狠地捶過去。

那唐將軍走到她的麵前卻不停下,又逕向著房門走去,她的眼珠子也隨著他看去。他走到房門後,忽然停了下來,回頭問她:“你會吹簫嗎?”

呂曼兒怔了一怔,被他的突然開口呆了一下,“會!一點點。”

唐將軍卻又不再問下去,逕自在房門上敲了三下,外麵的士兵頓時把房門推開。然後他讓開了一邊,繼續衝呂曼兒微微笑著,卻少了許多的邪魅。

“讓我走?”她盯著他那深邃的眸子,嚐試猜了猜他的意思。

唐將軍不回答她,又逕自走回床沿坐下來,回身盯著她癡癡地看著,猶如在看一個翩翩起舞的情人。

“那,我走了?”呂曼兒不再猜了,便試著大步地邁出了房門,見門外的士兵也不攔她,她便更加從容地走到外廊,離開那個鬱悶的廂房,離開那個不懷好意的將軍。

此時,夜幕已經降臨,外麵卻有些街坊舉著火把,把衙門照得如同白晝。她走到鎮衙外一看,原來他們一直都在外麵支持著她,等候著她,包括瞎子歌。

“四婆沒事吧?”她看見了瞎子歌,才舒心一笑,走到了他的麵前。

瞎子歌也報以她一笑,“沒事,好著呢。”

這時,人群中忽然讓開了一條通道,一個健壯青年氣衝衝地走過來,關切地問她:“曼兒,俺剛從山上回來,就聽說那將軍把你關在他的房裏了,怎麽了,你有沒有吃虧啊?”

這青年是她指腹為婚的未婚夫羅龍,是一位眾所皆知熱心腸的大哥。他穿著短襖,袒露出壯實的肌肉,卻散發著一種讓人忍不住親近的純樸;他手執著銳利的鋼叉,在怒目而視,儼然一副凶神的樣子,而在呂曼兒的眼中看來,那隻是會讓人感到安全的防衛,感到舒服的關懷,不像那個將軍,明明手中沒有兵器,隻是邪邪一笑,卻一樣散發著讓人顫栗的不安。

這些年來,羅龍一直都在為了攢足十張虎皮做聘禮和她完婚,而鍥而不舍地努力上山打虎。

她搖了搖頭,直接說:“沒有。”

“他有沒有對你動手動腳?”羅龍似乎不太相信,又繼續追問。

他這個問題有點曖昧而耐人尋味,霎時,大家都靜了下來盯著她。她掃視了大家那八卦的眼神一眼,知道他們心裏此刻都在想知道些什麽;但是,她剛才在房裏,全是那唐將軍對著她笑的情景,完全沒有走近她的身邊,哪來的動手動腳?所以,她仍然晃了晃頭。

羅龍卻泛起更濃的狐疑,“那他有沒有說過什麽話?”

呂曼兒思前想後了一會兒,那將軍前後就隻是在房門問過那一句話,這次她點了點頭,“有。他有問過一句‘你會吹簫嗎’,我就答他,‘會,一點點’。”

不料,此話一出,那些街坊們頓時瞠目結舌起來。羅龍的兩眼更是即時火冒三丈,要嚷著衝進衙門,找那個將軍算帳,“他娘的,俺要衝進去叉他老娘了!”

大家紛紛阻攔著他,“別衝動!人家可是將軍,外麵還有千兒八百的士兵呢。”

呂曼兒熟悉他那強脾氣,也勸說,“是呀,你衝什麽衝,人家招惹你了?”

羅龍深深不忿地說:“但他招惹你呀。”

她黛眉一皺,“不是都說了嗎?什麽也沒有招惹呀。”

羅龍卻漲紅著臉地吼說:“他,他這分明是在挑逗你。”

呂曼兒也聽得出他話中的葷味,不由得臉有慍色地輕叱一聲,“人家問了,我老實說怎麽了?我會吹簫又怎麽了?你們誰不知道我會吹簫喚馬呀!拜托你的腦子別淨是想些歪的,想些好的行不行?”

大家聽了,也略有所懂地點著頭,但眉宇間卻隱含著一絲譏笑。

羅龍被她忽然一叱,愣了愣,囁嚅地說:“俺這也是在緊張你呀。”

“正是因為這樣,你才要相信我的話!”呂曼兒不由得又輕叱了一聲。羅龍這才耷拉下腦袋,默不作聲起來。

呂曼兒一把拉起身邊瞎子歌的手,“走,我們回去吧。”

瞎子歌輕輕地推開她的手,笑說,“不用,我自己能走。”

說完,真的能夠很輕鬆地跟在呂曼兒的後麵走。

“那,羅大哥,你也回去吧。”呂曼兒忽而轉過頭去,對想伺機衝進鎮衙的羅龍叫了一聲,羅龍隻好恨恨地跟著後麵。

一路上,有些街坊三幾個地在背後竊竊私語,而得呂曼兒環目掃去,便打著哈哈四散而退;讓呂曼兒的心湖中頓時升起了一層薄薄的迷霧。

她返回家中,四婆卻危襟正坐在廳中,似乎也等待著她的歸來。

“奶奶,瞧你的,幹嘛還不睡呢?”呂曼兒看了,不由得心疼得上前要扶四婆回房。

四婆卻也叱吒地說:“咱就你一個親人了,要是他們對你怎麽樣,咱就跟他們拚了這條老命。”

呂曼兒笑說:“是了是了,誰都知道你的厲害了,人家怕了你,所以,我就沒事走回來了。”

“嘿嘿,想當年呀,我飛馬摘環,斬橋退敵……”四婆放下了心頭大石,便開始絮絮叨叨當年往事了。

呂曼兒扶起她,嗔怪說:“是了,我不會說書,也會背你的風流韻事了。”

“這不,我可不是亂說的……”四婆還要再說,被呂曼兒扶進了內堂廂房內,照料著上床安睡了。

出了廳中,看見桌上的菜都給涼了。她輕吸了一口氣,又把那些飯菜端回廚房裏,打算重新翻熱了吃。卻在這時候,瞥見瞎子歌就在她廊外的憑欄上倚坐著。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便先擱置了飯菜,跨出了屋外。卻聽到街邊還有一些吵雜聲,遁聲看去,卻是羅龍和一些夥伴在爭辨著她的是是非非。

“大哥,這一男一女的單獨相處,不可能沒有話說,更何況是那些好色的狗官?”

羅龍雙手一攤,“我也這樣想啊,可是我怎樣問她,她都說沒有啊。”

“你說,那將軍會不會是她的舊情人呀?”

“嘻嘻,幹柴烈火的,一點就著了。”

“幹你個頭,”羅龍漲紅了臉,一小腿踢過去,“別給我瞎猜。”

“我有最新最確切的消息,我妹在房裏見過曼兒。”大家一聽,紛紛圍著那人繼續打聽,“當時,我妹還替他們鋪床墊被呢。”

“噢——”大家聽了,不由得掩額稱暈,都替羅龍擔心不已。

呂曼兒來到瞎子歌的身邊,也欠身坐上了憑欄,看著前麵漆黑一團的夜色,幽幽地問:“怎麽我說了老實話,大家都不相信了?”

“因為,你把不應該說出來的話說了出來!”瞎子歌扭過了頭,他盯著她微微一笑,眼中有如星光碎片隕落般熠熠閃光。他和普通的瞎子不同,白天他也是可以這樣睜著眼,色如死灰,卻什麽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