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九張機
“醉留客者,樂府之舊名;九張機者,才子之新調。憑戛玉之清歌,寫擲梭之春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恭對華筵,敢陳口號。”
章章寄恨?句句……言情?
莫非大美人真是嫁得不滿意,才會……
“咻”。纏繞在客人手上的絲線紛紛收去。鮫綃中央,明光華媚,重綃漫舞。
九重雪色鮫綃為幕,漸次拉開。亂花飛似雪,伊人歌著:
“一指梭心一縷絲,連連織就九張機。從來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風久不歸。”
這個聲音,靈秀而冷傲,想必正是……
青玉案的聲音!
九重綃與繁花一同落盡。
蓮光染就青綺羅,燕舞織作春風衣。
玉珥明璫寒桂魄,皓腕雪肌醉芳詞。
那十五根絲線卻不在她手中。美人寧靜如雪樹獨立芳庭,不見針線,更不見梭子與織機。
美人玉手輕揚,便有七根絲線如漣漪般自指間綻開,如七弦之琴。妙指未彈,先聞麗詞:
“一張機,采桑陌上試春衣。風晴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
冰絲為弦,亂花吟哦,疏影繚亂暗香飛。琴曲如夢,一段夢幻般的錦綃卻自七弦琴下織出——
綃如仙樂,樂如蝶衣。綃色如深院嬌花,綃質如吹彈新荔;綃舞香風卷秀茵,綃靜蝶落鶯聲細;若以綃比美人,美人尚贏三分巧;若以美人比綃,綃卻稍輸一點媚。
無怪乎可稱羨煞天神,天下第一。癡魂醉倒君莫問,橫也絲來豎也絲。
然而這才剛剛開始。
“兩張機,行人立馬意遲遲。深心未忍輕分付,回頭一笑,花間歸去,隻恐被花知。”
弦收,綃落,花不舞——樂聲繞梁,彌久不散。
美人手中多了一根繡花針。繡針漫舞,便自美人指間腕下飛出五隻繽紛彩蝶。
五隻蝴蝶隨風而飛,托起美人剛剛織好的一段綃。五蝶圍著鮫綃上下飛舞,正如針線穿梭一般,繡出了錦繡圖案——
繡線婉柔撩芳蕊,雲錦獨豔誰聞淚。
繁花落寞錦上織。蜂圍蝶陣,美人起舞。
花蔓抖擻星月隨,嫣然一笑亂心神。綃隨人舞,花色自織。隻恐花難留春住,奈何星月落無痕。
如此,淒美。
世間竟有奇女子,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十五人都是看得如癡如醉。隻有一人,看她的眼神頗為不同——有那麽一瞬間,兩人的目光甚至交匯了。
正是那身穿黑衣的修仙之人。
“三張機,吳蠶已老燕雛飛。東風宴罷長洲苑,輕綃催趁,館娃宮女,要換舞時衣。”
要換舞時衣。
采蓮舊事,長箏短歌,隻怕都已成為過去。
美人珠眉輕蹙。隻可惜今天她要做的嫁衣,卻不能為心愛之人穿上。
海棠紅色嫁衣飄落,穿到美人身上。
嫁衣還未完成,鮫綃舞台卻換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氣氛。這般曖昧但危險的殺氣,很快將遙靈從美夢中驚醒——
那個黑衣人和綠衣人更早得戒備了。他們恢複了冷漠的眼神,幾乎將氣息完全隱藏。
有個白衣男人踏著淩空鮫綃走了過來。紙羽飛動,花影稀,驚弦斷。
怎麽是——他?
紙飛鳶?
“還沒有做完嫁衣麽,我未來的娘子?”紙飛鳶笑著逼近青玉案。
青玉案隻是後退。她露出厭惡的眼神,要多厭惡有多厭惡。
紙飛鳶?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是他?
是什麽腆著肥肚皮胡子拉碴年紀一大把的臭男人也就算了……可是紙飛鳶……
這簡直是天大的諷刺!紙飛鳶這種娘們似的男人怎麽可能會娶老婆呢?還娶這麽一個天仙?
絕對不是真的……死變態一定另有所圖,一定是!
“你說過,會給我一天的時間縫製嫁衣,繡被。”青玉案說道。
那隱忍下去的話是,至於我以什麽方式繡,是一個人在房間裏悶頭繡還是當眾表演,你管不著。
她這樣的告別表演,甚至用十五根絲線那樣高難度的選拔觀眾,難道說……
她其實是在向大家求助,脫離這死變態的魔爪?
“那是自然。”紙飛鳶打了個響指,對場中人道,“我娘子累了,今天的表演到此結束。各位若沒其他事的話,就請回吧。”
不能走!遙靈在心裏暗喊著。
可看到青玉案要嫁的人是紙飛鳶,來人都已經嚇了一大跳,這才剛回過神來。他們不約而同地向後退了一步。
有修為又怎麽樣,跟外麵那群人一樣,有膽子看美女,沒膽子保護美女,切!
其實也不能怪這些人貪生怕死。若是被紙飛鳶殺了,估計連全屍都沒有。
要怪隻能怪遙靈這貨太有正義感,上次差點被人殺了,這次照樣逞英雄。
遙靈按兵不動。她發現和她一樣沒動的,隻有那黑衣綠衣的兩人。
嘿嘿,沒想到吧紙飛鳶,除了我這個半吊子可還剩下兩個高手呢。我看你怎麽辦。
遙靈洋洋得意。紙飛鳶看了遙靈一眼,又看了那兩人一眼。
隻是第二眼的時間更長。
“你們兩個——”紙飛鳶轉身,直接向那兩個人走去。
直接無視掉遙靈。
“參見主上。”
那綠衣的人卻向紙飛鳶一抱拳:“硯部涵素組頭領參見紙主大人。”
啊?怎麽……是一夥的?
那個黑衣的人呢,該不會也是……
“這一位,乃是天朝俠義榜排名第五的俠客,胡山青。”
天朝俠義榜。不管他是胡山青還是胡山藥,這五個字亮了。
俠義榜是天朝在各大城鎮中設立,由百姓自由張貼委托任務的榜單。不管是賞金劍士江湖遊俠還是雨巷仙士,隻要接了榜單完成委托,就可以得到委托說明上約定的報酬。
而天朝刑部專門機構負責每月統計接榜俠客完成委托的成績,排出名次。
如此,朝廷借江湖俠客解決百姓問題——尤其是妖鬼魔魂這樣超越凡人力量之事,減輕官府負擔;接榜俠客又得益於朝廷維護俠義榜秩序安心賺銀子,相得益彰,各取所需。
這個胡山青能排天朝第五,那肯定是個厲害人物。不知他今天出現又是為了……
“原來晏離兮幫我找的保鏢就是你們。”紙飛鳶笑著打量那個胡山青,“要是明天婚宴出了半點差錯,我可要唯你們兩人是問了。”
“是。”
什麽嘛,鬧了半天是一丘之貉。這下要幫大美人的忙可就難了。
又是硯部的高手,又是天朝第五,又是殺人不眨眼的死變態,這……
遙靈靈機一動:反正紙飛鳶無視她的存在,不如趁現在溜回去,喊武陵春和蕭鳳川來幫忙,把新娘子劫走——
“慢著——”
紙飛鳶這次卻突然叫住了遙靈。
遙靈轉身,調皮得一吐舌頭:“看完了九張機的表演,這裏沒我的事,我要走啦。”
紙飛鳶搖搖食指:“急什麽?這才表演到三張機而已,後麵的更精彩呢。你不如留下來陪著我娘子,好讓她繼續表演給你看?”
殺氣。紙飛鳶要來硬的了。
遙靈心道不妙,一麵嬉皮笑臉得退後:“看夠了,看夠了,我先回了——”
“當——”遙靈迅速退後,催雪劍向紙飛鳶擲出,正好與他的紙刃撞得火花四濺。
“何必逼我出手。”紙飛鳶手上加了力道,一片紙刃狠狠咬住催雪劍,“咱們就不能和和氣氣的麽?何必動手……更何況,我可是你的大恩人……”
大恩人,我呸!要不是你把蕭鳳川抓進牢房,我才不會用投毒之法脫身,到後來也不會……
慢著!那天,叼走解藥的那隻幻化紙鳥,難道是紙飛鳶……
他一開始就知道浮生如夢是情藥?
“風雨花叢,浮生如夢。”紙飛鳶陰笑,“隻顧自己欲仙欲死,竟然忘了我這個大媒人,真是——過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