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有權利保持沉默,而你所說的每句話我們都將錄音備份,並可能作為日後的呈堂證據。”坐在厲南星前麵的男人例行性通告以後,示意一旁的聾啞翻譯開始通過手勢同步詢問。

“你的聽力是否有障礙?”

“是。”

“你的殘疾等級為幾?”

“……一級,聾。”

“你是否接受過九年製義務教育?”

“沒有。”

“從我們了解的情況來看,你雖然曾經以高分通過了醫學院的考試,但是因為你的殘疾導致你最終沒有在任何醫學院接受過正規醫學教育,是不是?”

“……是的。”

“你在雲南是以藥劑師的名義行醫的,對嗎?嚴格來講,其實就是無照行醫,是不是?”

“……”

“9月23日的下午你在哪裏?做什麽?”

“在這裏。因一個被我救治過的老人的死亡,接受警方的谘詢。”

“那麽你在離開警局以前,你的律師是否提醒過你,在你所謂的中醫急救術沒有獲得醫學界認同以前,是禁止使用的?”

“我沒有律師。”

“……9月24日的淩晨你在哪裏?”

“金氏醫院。”

“在對仲燕燕小姐實施救治以前,你是否確定自己擁有救治的資格?”

“……”

“你怎麽知道那瓶輸液是有問題的?你憑什麽肯定是那瓶輸液有問題?”

“我聞到了那種藥獨有的氣味,我以前曾經研究過這種藥物。”

“那麽請問你察覺出有問題的那種藥物的醫學名稱是什麽?有無具體的藥本記載和藥檢證明?”

“……沒有。”

“你是什麽時候到上海的?”

“本月22日。”

“在這以前,你是否來過上海。”

“沒有。”

“請你出示22日抵達上海的火車票據。”

“……火車票被檢票員收走了。”

“既然你的聽力有問題,你怎麽跟仲小姐聯係的?”

“通過手機短信。”

“請出示你的手機。”

“……被偷了,警方說正在尋找。”

“那麽也就是說,你所說的,你是應仲小姐相邀來參加她的婚禮的說法,完全沒有任何證據……僅僅隻是你自己一個人在說的,是不是?”

“……不是,我是來參加燕燕的婚禮的。”

“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

“手機短信的話,通訊公司應該有記錄可以查的。”

“……很遺憾,通訊公司出具的隻是信息發送的時間,而不是具體內容。那麽,還有其他什麽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

“……沒有了。”

“你的父親是仲氏醫院的院長仲紹傑?”

“是。”

“那麽你認為如果你的父親發生什麽意外,仲氏醫院的繼承人會是誰?”

“對不起,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坐在審訊台前的男人溫和地笑了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架,“好。”他說,“其實你有證據的你知道嗎?你和仲燕燕交流的內容,在你們的電腦的聊天紀錄裏可以找到,隻要再獲得網絡公司的旁證,就是有效的。可問題是,根據昆明火車站的反饋,你一個人卻買了前後兩天到達上海的火車票,你怎麽解釋?”

“……我買的是22日抵達上海的火車票,我也隻拿到了一張火車票。”

“詭異兩張火車票,剛剛抵達上海,火車票也不見了,存有交流信息的手機也被偷了,然後,據說要來接你的妹妹,同時又是阻礙你成為一家著名醫院繼承人的這個正牌繼承人,她卻遭遇車禍了,再然後從來沒有聽說過的藥物出現在仲小姐的藥水裏,偏偏又是厲先生你在現場救治,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太巧合了嗎?而那麽多的巧合都聚集在一個事件裏,厲先生,你認為這樣的幾率有多少?”

厲南星慢慢把視線從打著手勢的聾啞翻譯身上轉向那個麵目隱藏在燈光陰影下的男人,“利用數學的幾率概念來審理案件,是荒謬的。”

“……”

審訊室的門突然被人大力從外麵推開,花滿樓走了進來,“我是厲南星的辯護律師,有什麽問題你們可以直接問我,我已經辦好了保釋的手續,現在請把我的當事人交給我。”

男人慢慢地從審訊台前站起來,依舊斯斯文文地推了推眼鏡,“花滿樓你不用那麽緊張的,該問的,我已經問得差不多了。看,你的當事人好好的,一點皮都沒有蹭破……”

“葉孤城,有什麽事情你衝著我來就好,不要牽連別人。”

“答對了,我就是衝著你花滿樓去的呀。”葉孤城笑笑,“越是無辜的人,我就越是要牽連給你看……怎麽,很難過嗎?嘖嘖嘖嘖嘖嘖……這樣子心軟的你,怎麽配得上那個人啊,怎麽站在他的旁邊啊?”

“葉孤城!”

“噗~~~~好了好了,我走了,過幾天我們法庭上見。”葉孤城溫和斯文地向厲南星和做翻譯的助手點點頭,然而在經過站在門口的花滿樓的身邊的時候,他蛇毒一樣陰狠的話語滑入花滿樓的耳中,“你就眼睜睜看著那些無辜卻因為你而深陷地獄的人,怎麽被我玩死吧。”

*

厲南星走出審訊室的時候,就看見那個人坐在外麵的長椅上優哉遊哉地喝著咖啡,而在他的身旁,一邊坐著一位優雅窈窕的警花,一邊則是一個滿頭五顏六色的漂亮小女生。

“歐陽情,你看看你,你這是什麽衣著?這裏是警局,不是你們家門口……”

“喂,薛阿姨,我今天休假,穿得休閑一點也不行啊?”

“休假你來警局幹什麽?”

“哎呀,我怕我們家小鳳凰被什麽阿姨啊大媽的騙走拐走,所以來看著他囉!”

“你!”薛冰幾乎把牙齒都咬碎了,一轉頭,“陸小鳳你死人啊?你倒是說句話啊?”

陸小鳳眉不抬眼不眨,手慢慢慢慢伸出去摸索到自己的紙杯,裝模作樣地拿過來喝了一口咖啡,然後他整張臉都縮成了一團,“我靠,你們這是咖啡還是毒藥啊,絕對能喝得死人。”

於是兩個姑娘的思路立刻一致了,一個緊忙著跳起來,搶走咖啡,“我去幫你煮曼特寧。”一個則跟著站起來:“我就說我們局的這個咖啡絕對屬於審訊逼供的手段之一!小鳳你別急哈,我去給你拿瓶礦泉水漱口。”

……

其實厲南星隔著遠了,並沒有看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麽具體的內容。但是這樣的情景喜劇,就算不知道他們說話的內容也知道他們的故事多麽歡樂。真好,厲南星想,能夠發現自己身邊的人,有著那麽歡樂的生活,真好!

下一刻陸小鳳恰好抬起頭來,桃花紛飛的眼睛在看見人的時候頓時一亮,跳起來就喊:“南星,這裏這裏!”

等到厲南星和花滿樓一起走到跟前,陸小鳳獻寶似的拎出一隻與他這個人不怎麽相稱的老舊皮革包,“嘿,南星。看,我把你的包拿回來了。”他笑眯眯的,很快活的樣子,“除了大部分的現金和手機,你的損失並不大。”

“……”不知道該說“真好”比較好還是說“真倒黴”比較好的厲南星稍稍糾結了一下。最後決定轉移話題,“燕燕的情況怎麽樣?”

陸小鳳以半秒鍾都沒有停頓的速度回答:“你放心吧,早就沒事了。就算你對你自己的醫術沒有信心,好歹也給人家金院長一點麵子啊,你們可是一起動手術的。”

“……咳咳!”花滿樓幹咳了兩聲,“兩位,能不能稍微借我一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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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就是說,你又被葉孤城那條瘋狗咬住了?”陸小鳳看著花滿樓,“我說你啊,七童!脾氣好也該有個限度吧?你自己說這是第幾次了?到底要吃虧多少次你才能幹淨利落地把那條瘋狗給搞定啊?”

花滿樓握起拳頭放在唇邊輕輕咳嗽了一聲,“如果你不是一邊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一邊給我建議的話,也許我還能認真地考慮一下。”頓了頓,“況且能夠擁有一個這樣的老對手,也不是一件壞事,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嘛!”

“啊!”結果陸小鳳臉上的神情更加歡樂了,“所以其實你也發現了對吧。”

“?”

“葉孤城那條瘋狗說什麽愛的是西門,其實他的內心深處,深深愛著的人是七童你吧?”

“……”被譽為七竅皆玲瓏的大律師花滿樓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好半晌,“陸小鳳,你從時事新聞版記者轉為情感生活版的記者了嗎?”

“哦哦哦,害羞了~~~~~~”陸小鳳當場拍著桌子笑起來。

“……”花滿樓深吸一口氣,看一眼一直安靜地坐在旁邊的厲南星,又轉回來問:“看起來你似乎並不怎麽著緊你朋友的這場官司嘛,我明明記得,昨天你還因為他的關係跟金大少打了一架。”

“這個官司又打不起來。”陸小鳳笑了,“簡直荒謬,南星一直都跟我在一起,怎麽可能謀財害命?再說他的醫術的問題,我想,一定有人比我更加著緊著為他作出專業申明。還有你,想必也絕對不可能讓那條瘋狗得逞,哈,那麽多人護駕的,我還一驚一乍的,不是很不給你們麵子?”

“等一下,你剛才說……”花滿樓直接揪出重點,“你們一直在一起?”

這次終於輪到陸小鳳噎住了,瞪著原本就大的眼睛好半天,卻突然轉過頭去,“咦,今天的天氣還真不錯!”

一向以溫和君子著稱的花滿樓頓時有了拿手裏卷宗抽人的衝動。

“如果沒有其他什麽事情,我們就回去了。”陸小鳳站了起來,準備招呼厲南星走人,“反正涉及法律程序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哈。”

但是花滿樓叫住了他:“陸小鳳,等一下!”

“嗯,還有什麽?”

花滿樓深深看著他,“一點忠告!”他說,“感情這種事情不是遊戲,也不能當成手段,即便你陸小鳳已經習慣某些默認的規則,並不是其他的人也會習慣的,你明白嗎?”

“幫我提個中心思想吧?”

“……你要是真的喜歡他,就不要欺騙不要隱瞞不要利用,坦白,或者放他離開!”

陸小鳳臉上燦爛的笑容明顯的一陣僵滯,很一會兒後,他說:“我會記住你這個忠告的。”陸小鳳可以以他家祖山的名義起誓,那一刻他說的,真的是真的誠心誠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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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那個官司果然沒有打起來。因為在9月30日的時候,仲紹傑留下一封遺書承擔了所有的罪責後,開著煤氣吞了安眠藥。

當這個消息傳到厲南星這裏的時候,他正在就回雲南的問題跟陸小鳳探討中。原本他已經打算回去的了,因為既然來參加的婚禮並不存在,遭遇車禍的妹妹雖然已經過了危險期,醒來以後卻也沒有打算見自己的意向,官司也沒有打起來,而阿爸……

隻可惜厲南星完全不清楚國慶前後上海站火車票出票的艱難程度,正當他打算去購買回雲南的火車票的時候,卻被告知,火車票早就銷售一空了。頓時有些茫然,而這時候身邊那個小胡子則很陰謀得逞地笑著過來了。

“哎呀呀,沒有買到票啊。”陸小鳳說,“真是糟糕啊。”

——那麽能不能在說糟糕的時候,你不要笑得那麽酒窩燦爛?等厲南星意識到這是自己在腹誹的時候,差點以手覆額地無顏見人。這才幾天啊,就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也被染得太快了些吧?

陸小鳳興高采烈地拉開他的手,讓他把自己的話看得清楚些,“我原來還以為你就是靠當醫師維持生計的,結果卻發現我被你騙了!”桃花眼裏滿是指控,“原來你主要是替好幾家國際醫學雜誌翻譯來賺錢的,存款比我還多!”

——你不浪費的話,應該也有很多存款的。厲南星很想這樣說,但曆來厚道的本性讓他終於沒有把這樣的話說出來。

“那既然你的工作主要是翻譯,在雲南和在上海做,不都是一樣嗎?”陸小鳳問,“為什麽要回去呢?留下來不好嗎?”

“這裏,不屬於我。”厲南星輕輕地說,“我受不了這個城市的壓抑。”

陸小鳳覺得有點憤怒,“我們每個人都在這裏生活得很好!”

“……鳳凰,我沒有你認為的那麽堅強。很多事情我不說,並不表示我已經忘記了那是傷害。”

“那你最起碼也要等到,等到把害仲小姐的凶手抓出來再走啊。”

“這才是我最害怕的。”厲南星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陸小鳳回答。那眼神似乎把他看了個對穿,即便是習慣了裝模作樣的陸小鳳,也不由心裏微微顫了顫。

“……”

突兀的鈴聲於這個時候響起來,陸小鳳借接電話的機會逃離了厲南星的麵前。他知道了什麽?還是一無所知隻是敏感的關係?或者,其實,他從來就沒有被迷霧遮住過眼睛?

陸小鳳心慌慌的,差點按錯了電話鍵,但隨即電話那頭慌亂的聲音還是把這個消息傳到了他的耳朵裏——

“老大,出事了!仲紹傑自殺了,而且留了一封遺書,把所有的責任都扛下來,我們他媽的全白幹了,白幹了!”

“轟隆!”陸小鳳下意識轉頭去看窗外,然而緊接著雷聲而來的閃電正劃破蒼穹,那亮光幾乎把他的眼睛都給閃瞎了,有那麽一會兒,他幾乎什麽都看不見。

等到陸小鳳的視力恢複的時候,秋分時節的雨水也已經落了下來。上海的秋天雨水豐沛,而這,還隻是第一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