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想，”厲南星抬起頭來，眼神一如既往地沉穩安靜，“等明天拿回了我的東西，我就直接買火車回去。”
陸小鳳的笑容一下子僵滯在臉上，下一秒開始，他的腦筋超光速地運轉起來，他需要留下他的理由，理由理由！
“但是你妹妹！”對了，妹妹這是個好概念，“你妹妹還沒有醒……不對，應該是你還沒有醒著見到她——呃，我是說，她沒有清醒地跟你交談過！”陸小鳳恨不得用自己一輩子的伶牙俐齒換這一刻的正確邏輯！深深吸一口氣，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南星，你千裏迢迢地來到上海，不就是為了看你的妹妹的嗎？不管她是不是撒謊或者犯了什麽樣的錯誤，至少她當時是為了去接你而遭遇車禍的。”陸小鳳說，“你至少也要等她清醒過來，叫你一聲哥哥。你不能不給她解釋的機會，對嗎？缺席審判是不公平的！”他義正詞嚴，“作為朋友，我不能看著你犯這樣的錯誤。”
“我不是……”
“還有，你真的不想再見史小姐一麵嗎？”陸小鳳說完了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但臉上的大義凜然卻正直得讓人讚歎，“我們沒理由讓金逐流那家夥如此順利地娶到那樣的好姑娘，對吧？！呐，就算是曾經的朋友，也要為史小姐考驗一下金逐流的為人啊！萬一他真的是腳踏兩條船，一邊勾著你妹妹，一邊又在跟史小姐談情說愛怎麽辦？”
厲南星幾乎要苦笑了，他到底在說什麽啊？
“……當然，還有我！”陸小鳳忠厚老實地說，“雖然我們是朋友，為朋友兩肋插刀也不在話下。但是你怎麽保證明天拿回的東西裏一定包括了你的錢？就算錢還沒有被全部用完，你怎麽保證那些錢就夠你買回雲南的火車票的？現在火車票很貴的！”他誠懇地威脅：“不要以為我還會借錢給你哦，我也是出來打工的，很窮的，很多年都沒有錢買火車票回家看爹娘了！”
厲南星的視線下垂，落到那人手裏攥著的新手機上……很多年都沒有錢買火車票回家看爹娘了嗎？
“最後是我們的貓！”陸小鳳拍拍厲南星的肩膀，讓他抬頭看自己說話，“呐！養貓很花錢的，要照顧它吃喝玩樂撒，還要為它闖的禍埋單……這樣艱巨的曆史重任，你不能就扔在我一個人的肩膀上啊，對嗎？”
“咳咳，”厲南星覺得自己再不說點什麽，眼前的家夥就要開始追溯人類起源都是自己的責任了，“我會把小貓也抱走的。”
“……耶？！但是，火車上不允許帶動物的！”陸小鳳跳腳。
“我會請人把它托運去雲南的。”
“我沒錢借給你哦，我是說真的！”
“……鳳凰，雖然我是個鄉巴佬，但我也知道長途旅行身邊帶著大把現金是很不安全的事情。”厲南星說，“我開通的是網上銀行的賬戶。”
“！”陸小鳳瞪大了眼睛，好半天，他掙紮出一句：“網銀會當機的！”
“……”厲南星無言了。
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從而結束了這場很沒有技術含量的爭執，厲南星把手機遞過去，陸小鳳則理所當然地把新的手機交到他的手裏，“以後用這個吧。”
以後嗎……厲南星愣了一下。
“喂？哪位？”陸小鳳的手機似乎信號有些不好，他調整了幾個姿勢，最後背對著了厲南星才舒口氣地說話：“金伯伯什麽事情啊？……”
過了一會兒，陸小鳳掛上電話，轉頭，“仲小姐剛才人已經清醒過來了，她想見你。”他說，“但主治醫師認為她現在的情況還不適合與人交流，所以給她打了針，讓她多休息一下。如果明天情況好轉的話，主治醫師希望你可以去醫院裏見見仲小姐，給她打打氣。”桃花眼裏露出和他忠厚老實的樣子不相稱的狡黠，“所以，你想明天就回雲南的夢想隻怕是無法實現了。”
***
陸小鳳在午夜時分醒過來，他是被澎湃激昂的《歡樂頌》給嚇醒的。結果睜眼一看的時候，身邊的人卻睡得安穩踏實，那一刻，他還真的有些嫉妒厲南星。
“等把你耳朵治好了，天天用黃河大合唱叫你起床……”不知所謂地嘟噥一句，陸小鳳打開自己的手機，“喂？”
“陸老大，陸老大！”略有些高的聲音即使隔著手機都透出一種油滑的味道。
陸小鳳隻愣了一下，就不耐煩地抓抓頭皮，“原來是你這個死胖子！這半年你又死到哪裏去了啊？你上次告訴我的消息根本就是假的，我靠！別人養線人我也養線人，別人的線人是提供線報，我呢，就是當冤大頭！真不知道我每個月還要給你那麽多錢是用來幹什麽的。”
“老大老大，”胖子在那頭急忙說，“這次一定是真的了，我不騙你……”
“你他媽的每次都這麽說！”陸小鳳打算掛機，“我警告你，再騷擾我睡覺，這個月的錢就沒有了！”
“老大老大，你就再相信我一次嘛！”胖子嗬嗬笑道，“哪，這次的事情我有十成把握是真的，我親眼看見的，黃皮給人開的量真的是足夠死人的，而且最搞的是那個接藥的，是金氏醫院的——對！就是那個牛B哄哄的刑警隊金大隊長他老爹開的醫院的……”
“靠！”陸小鳳整個人都彈起來了，“死胖子你那麽多廢話，這次真是給你害死！”
胖子大奇，“老大，你那麽急幹什麽，你不是一直看金大少不順眼的嗎？他老爹的醫院要出醜聞就出好了。”
“你知道個屁！”陸小鳳一麵穿衣服，一麵吼，“他老爹還是我老丈人！”
那一頭，“……沒聽說金大少有妹子啊！”聽著手機裏傳來的“嘟嘟”聲，胖子摩挲起了下巴。
再說陸小鳳這裏正要衝出去，卻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厲南星也醒了過來。
“發生了什麽事情嗎？”厲南星雖然聽不見，但是並不表示身邊有個人又跳又七手八腳地穿衣服這樣的動靜下，他還能安穩睡著。
陸小鳳本來是想自己去偷偷解決了問題，也算拍拍準老丈人的馬屁的，但是轉念一想，還是一把拉起人，“走，跟我去救人。”
在陸小鳳看來，他隻是順口說說，目的是給厲南星和金世遺之間增加一點和解的機會，然而誰知道卻一語成讖。
***
史紅英微笑著向前麵的白大褂打了個招呼：“毛醫生，那麽晚了還不回家啊？”
毛醫生的身體下意識有一絲僵硬，但隨即就恢複以往的風度翩翩，“噢，就要走了，不過想再來看看有沒有什麽狀況。”他朝床上少女的方向偏偏頭，“這個小丫頭是誰啊？我看金院長似乎對她很重視的樣子。”
史紅英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麽介紹燕燕，順口說：“呃，她麽……據說是金院長未來的兒媳婦。”心裏則吐了吐舌頭，逐流逐流，反正你也背了無數黑鍋了，再背一次也沒有什麽關係。
“那就是金大刑警隊長的未婚妻了？”毛醫生倒釋然了，“難怪！”轉了轉眼珠子，“哎，不是說金少在追我們醫院的某個白衣天使嗎？”
史紅英嚇了一跳，忙道：“毛醫生你這是從哪裏聽來的八卦啊？”
毛醫生哈哈一笑，合上手裏的病曆，“好，不八卦了，我下班了哈。”於是搖搖晃晃地出去了。這個毛醫生其他倒沒什麽，就是典型的花花公子而已，業務上還是蠻厲害的一個人。而等毛醫生走了以後，史紅英開始檢查仲燕燕的情況，卻發現給燕燕輸液的那瓶藥水顏色有些渾濁。翻了翻燕燕的病曆，卻沒有發現需要添加什麽藥品——難道是藥物沉澱？正打算給她重新換一瓶藥水，病房的房門突然被人敲了兩下。她一抬頭，“逐流？你來幹什麽？”
金大隊長沒好氣地瞪著她，“我來看未婚妻啊！”說完了火氣卻更大，“你給我出來說說清楚，誰是我的未婚妻！”
啊哦，被他聽見了！史紅英瑟縮一下肩膀，想裝沒事人地混過去，卻在金逐流地逼視下不得不妥協，“好了啦好了啦，出去就出去，我怕你啊！”順手把輸液的速度關到最慢，磨磨蹭蹭地跟著金逐流出去了。
結果一個小時後陸小鳳和厲南星到達金氏醫院的時候，四個人一時間都有些尷尬，誰都沒有想到事隔二十四小時，他們又在同樣的時間地點碰麵了。而就在那個時候，燕燕的病房門口那盞表示病人情況危急的紅燈猛然閃爍起來。
***
“病人心跳停止！”
“……停，停止了？”
“是啊，是電擊還是怎麽樣啊，醫生？！”
“噢，對，電擊，電擊！……還是不行嗎？”
“……那就再來一次啊！”
其實如果不是那個當班的實習醫生的手忙腳亂太讓人看不下去，以及史紅英哭著跑出來要金逐流請金世遺趕過來，厲南星不會不顧三七二十一地衝入病房的。但是一進去，他立刻就覺得不對了。
“那是什麽？”厲南星一把抓過先前給燕燕輸液的藥瓶，裏麵有些渾濁的藥水還有半瓶的樣子在晃蕩個不停，“這裏，怎麽會有這種藥？”
“啊？”頭昏腦脹的史紅英完全不明所以，“這個藥水怎麽了？”
別說厲南行完全聽不見史紅英在說什麽，就算他的聽力沒有問題隻怕也沒有餘力去答複她。
“唉！”厲南星當機立斷地阻止了實習醫生的動作，“別給她用強心針，她現在不是心跳衰竭造成的休克！”眼睛往旁邊掃過去，一把抓起護士藥品盤上的手術刀劃向仲燕燕的腕間動脈，手起刀落，猩紅當場就噴了出來。
“啊！”史紅英頓時尖叫起來，“南星你做什麽？”他竟然，竟然！“你瘋了嗎？”
但是厲南星卻完全不顧別人幾乎暈厥的感觀，沉聲喝道：“準備輸血！”也許是他那完全震懾住全場的氣勢，也許是他穩如泰山的沉靜，又或許是值班的實習醫生也實在令大家看不下去了，包括史紅英在內的醫生護士們不約而同開始聽從他的指揮。本來差不多已經要忙成一團的病房，不知不覺中恢複了次序。
但，“血庫存儲量不足！”史紅英推開病房房門，走到厲南星麵前敘述事實的時候，額頭上的汗都冒了出來，“供血車要明天才能過來。”
厲南星連一分鍾遲疑都沒有，“抽我的血！”
然而幾分鍾以後，史紅英茫然地看著他，“血型不吻合。”
厲南星一時間也怔住了，好在旁邊還有夠機靈的陸小鳳，“美女看這裏，這裏有萬能血庫活動血庫——本人身體健康無不良嗜好，血型萬能O型……”
結果，史紅英當場差點笑了出來。
……
“病人不是因為心跳衰竭造成的休克，”看著護士們開始有條不紊地替燕燕輸血，厲南星這才轉身向當班的實習醫生解釋，“她是中了一種少見的毒的關係，血黏度在短時間內成倍提升……”頓了頓，“所以我們現在需要做的是給她解毒，並稀釋她血液中的黏度。”
實習醫生茫茫然地看著厲南星，好半晌，“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要不然，你，你來吧？”
厲南星看了看這個可能剛剛走出校園的青年，他明顯已經完全錯亂了，現在隻怕就算讓他救人都難以勝任。於是輕輕歎了口氣，“好，我來。”
厲南星轉頭看向史紅英：“請幫我一個忙，”轉過身後他的眼睛裏是別人所看不見的緊張，“你知道的，我聽不見。所以如果燕燕的各項數據出現了問題，你一定要想辦法提醒我。”
史紅英看著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心裏突然痛了一下，如果不是他的聽力有問題……但現在不是想這個事情的時候，她咬咬牙，“好的，南星。”
厲南星微微抿了抿唇——他這個表情，總令得他俊美無儔的容顏更添了一種小孩子稚氣的天真。隻是每次當他露出這個表情，史紅英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卻總像被一根尖利的刺狠狠紮了一下似的，然後一種類似疼痛的感覺就彌漫到了全身。
第一次看見他露出這個表情，是因為她憤怒地斥罵他怎麽能夠對就在他身後摔倒的孩子扶也不扶一把。當然，後來大家都熟悉了，她才知道，原來這個總是溫和地微笑著的男子什麽都不聽見。再後來，這個表情她便見得多起來。他母親離開人世的時候，他接到了醫學院的最終決定的時候——雖然他的分數遠遠超過了入學的標準線，但他失去的聽力也讓他失去了進入醫學院學習的機會……還有，她等了那麽久，卻最終隻有等到他的一句：“紅英，路上小心……再見！”的時候。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猛地放下手裏的東西，史紅英說著就一把抱住了厲南星，“會好的！”
厲南星愣了一下，但隨即也微笑起來，“嗯，一切都會好的，”他伸手反抱住史紅英，“我從來都不懷疑！”抬眼，正要請史紅英幫他去準備一套中醫的金針，眼神卻突然與站在門口的某個人撞在了一起。
而後，厲南星下意識地把史紅英擁抱得更加緊一點，直到滿頭大汗的金逐流拉著金世遺衝到門口，再然後，懷裏溫暖柔軟的身軀被人拉開，一個拳頭直直向厲南星的臉上招呼過來……
****
有些人認識了幾十年對彼此的認識也隻停留在“哦，有這樣一個人”上麵。而有些人，即便隻是認識了兩三天，卻隻要一個動作就能明白對方的想法。
看見史紅英抱住厲南星，陸小鳳第一個反應是一愣，但隨後看見厲南星也下意識地反抱回去，甚至在看見自己看著他的時候擁抱就更加用力，於是他就明白了，那是拒絕。
原來自己表現得那麽明白了啊，原來自己已經嚇到他了啊，原來那個人他對這樣的感情終究還是抵觸的啊……種種種種輪番在陸小鳳的腦袋裏轉過，最後留下的也隻是一聲歎息。然而陸小鳳隨即卻又對自己發笑，陸小鳳啊陸小鳳，終於也輪到你有這樣一天。所謂的報應，還果真是逃也逃不了。
算了！
陸小鳳把手裏最後一根香煙按滅在吸煙區的煙缸裏，深吸一口氣轉身去接人。拒絕就拒絕吧，他陸小鳳又不是那種會因為那種事情死纏爛打的人，他喜歡他是一回事，他拒絕他又是另外一回事。很久以前陸小鳳就知道，愛情這種東西是沒有辦法得到公平的，很多時候也不是因為你喜歡了誰，誰就一定也要喜歡你的。所以，算了，趁自己陷得還不是很深放手吧，這應該對兩個人都好。
給自己作好了各種心理建設，但是回頭的時候卻發現天際已是一片光明，原來這個心理建設他足足作了有大半夜那麽久，一時間，陸小鳳自己也覺得有些恍惚。
啊！下一刻陸小鳳突然跳了起來，都已經過了那麽久了，那個人手術出來不會以為自己已經走了吧？那可真的是糟糕了！連忙飛奔起來。
推開病房的門的時候，陸小鳳還確信自己已經放下了那個不應該的感情，可是當他真的看見那個人孤單單坐在那裏，臉頰上還留著金逐流那一拳造成的淤青，似乎因為太累的關係就那樣靠著椅背睡著了，心裏卻突然有什麽翻了上來。
呆了一會兒，想想就這樣讓他睡在這裏也不是個事兒，於是陸小鳳走過去推推他，“南星，別睡了，回家了。走走，要睡回家去睡。”
厲南星一下子被搖醒，整個人還有些恍惚，比平時更慢一拍才看明白陸小鳳的意思。可能腦子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看見陸小鳳下意識就迷迷糊糊笑了笑，然後慢慢抓了把頭發後喃喃道：“我還以為，你不會讓我再跟你回去了……”
“……”陸小鳳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又過了一會兒，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厲南星，是！我喜歡你，所以對你格外好。本來嘛，這個世界就沒有什麽單方麵無所求地付出的這種事情，我也隻不過是一個人罷了。但是，即便你拒絕，至少我們還是朋友，對吧？而把朋友獨自扔在困境當中這樣的事情我還做不出來的。所以……所以就算你要拒絕我，也當麵給我一個答案，讓我死得其所一些。好，還是，不好？答應，或者，拒絕……南星，南星？！喂……”
陸小鳳嘰裏呱啦嘮叨了很一會兒，然後才發現，那個人在他糾結著“好，還是，不好？答應，或者，拒絕……”的時候，已經又進入了夢鄉。看著他恬淡的睡容，陸小鳳很奇妙地在若有所失的同時，又像是鬆了一口氣。
然而正當陸小鳳猶豫著是不是要再把厲南星搖醒，一陣雜亂急促的腳步聲直向病房而來。緊接著，房門被推開，氣宇軒昂的人民警察叔叔一步跨了進來，“你們誰是厲南星？請跟我們去一下警局，協助調查！”